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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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錢坐出租車啊,哎,不是說好去你屋裡坐上椅子去喝威士忌的嗎?站在這樣的暗處,對你來說,像是把襲擊的機會,輕易提供給恫嚇者一夥似的。你可有好坐的椅子?」於是,我和齋木犀吉一起來到我借住的房間裡。確實,齋木犀吉的妻子,為丟棄雪鐵龍,超高速駕駛到極遠的處所。她托賴著我所畫的地址圖,再次來到我們身邊時,已是次日的黎明時分了。她駕著雪鐵龍,疾馳到穿過我所住街道私鐵的郊外的終點,在那兒拋了車,時間已過午夜,沒有了電車,她便在全沒取暖設備的電車候車室裡度過這隆冬的嚴寒之夜,乘上頭班電車,受了凍,好容易掙扎到我的住處。真的,在寒冷的黎明,我下樓去為她開門時,她以凍死者亡靈似的語聲叫嚷: 「在這個鬼房子裡,這麼寒冷,還在噴水嗎?倒想見識見識哩。要不是這麼冷!」 確實,這噴水之聲,和黎明時在遠處市街來往的送牛奶人箱中瓶子的碰撞聲,聽來有如怪異的和聲。那不過是天寒凍裂的自來水管正往外噴著水。我把這屋意思告訴了她,可沒想到她一看到在我書房裡手擎平底無腳酒杯,躺臥在地毯上的齋木犀吉時,興許因為從冰冷的黎明時的室外,一下進入煤氣爐火正旺的室內的緣故,儘管凍出了涕淚,卻仍然嬉皮笑臉吹起了大牛。 「方才看到了曙光閃耀在噴水池上喲。鴨子啦、斑鶇啦、鷦鷯啦,密密麻麻凍牢在噴水池的四周,活像粘蠅吊上的蒼蠅哩!噢,這兒可不是某獵區哪!」 「鷦鷯!」犀吉大聲驚叫,我也感到愕然。「讓我來介紹這位不懂規矩、並非處女的十八歲姑娘卑彌子,不用說這名字來自大有名聲的耶馬台國的卑彌子,原因是她祖母深信自己的孫女是耶馬台國的女王在二十世紀的轉世托生。一聽這,我立即受到上天啟示,該和卑彌子結婚,也像伯母的歇斯底里一樣!你大約知道我有一個時期當過神秘家的吧?」 「你們是幾時結的婚?」 「一個星期前嘛。」齋木犀吉隨口回答。「可我們在六個月前已經相識了。我們是聽爵士、唱夜茶彼此相識的。那實在是一樁稀鬆尋常的羅漫史,可要變革現狀還須事在人為哩。我們從此之後,確實度過一段不尋常的戀愛生活,直到這回結婚!在這六個月,我們性交了五百回吧。白天、黑夜,不斷往來于有溫泉標記的情人旅館,這樣,兩個人相互間都透徹瞭解啦。相互透徹理解的男女,接下來要做什麼事,說來也是尋常事,這一點即便是毫無經驗的你也會想得到。這樣,我們便結了婚。」 「我也要結婚啦,再過一個月」。我抓住時機,說了出來。「你和未婚妻相互間透徹理解嗎?不透徹理解,即使結了婚,相互間也唯有放棄了各自的自由,捆綁在一起去淹死,此外別無出路。我提醒你,要小心啊!」卑彌子說。 「說得對。你的婚事眼看就要發出令人生厭的臭味來啦。按你的做法,很可能,在結婚的同時,就將喪失掉一切!結上婚可仍不喪失冒險家資格的真是鳳毛麟角呐。誰能像我們這樣自由的夫妻啊!」 「噢,我的結婚的事,別再多說啦!」我生著氣制止了他們。 「不過,我倆的婚姻卻是最好不過的哩。若能就我們的婚姻和卑彌子對自由的感覺寫封信去,連鮑威爾①也會感動的吧。司湯達曾這樣說過,十八歲的姑娘還沒有足以引發完善的結晶的作用的力量,由於少有人生經驗,實際只具有有限的欲望,不可能和二十八歲的女性那樣有愛情的熱情。可這在性的方面說來是謬誤的!」 ①Beauvoir法國女作家,存在主義者,薩特之友。 我為卑彌子在酒杯裡斟上威士忌,可那時沒有水,等到我真後悔和犀吉兩人把家中的水統統喝光。可卑彌子卻從正在猶豫的我的手裡一把抓過那僅有威士忌的酒杯,而後像西部電影中的約翰·溫那樣把杯中物一飲而盡。打那以後,我再也沒遇見過哪位女子能像卑彌子那樣痛飲威士忌。 可這一來,不用說,這十八歲的姑娘立刻酩酊大醉。而這回不是由於溫度的變化,而是由於心痛和喉痛,致使她抽抽噎噎地啜泣起來。而我,與其讓別人對自己的婚事說三道四,還不如靜下心聽人家的哭泣聲反倒好些呢。可這個卑彌子,真不愧是犀吉之妻,對自己的習痛病也要起個勁作一番解釋。原因是在她返回我家的途中,遇上了個送報少年。這不是因為是少年,應說是一般的人吧。她一見這少年(人)天剛亮便抱起一大捆沉重的報紙,急匆匆地在趕路,這樣就在她心頭撒下了一顆仍為傷感的種子,而後在這間像溫室似的暖洋洋的屋子裡,這顆種子便抽出芽來了。對於這樣涕泣而道的齋木犀吉十八歲的妻子,齋木犀吉自然不在話下,連我也以年過五十作為她的保護人似的心情,為她收拾沙發,鋪好床單,讓卑彌子面壁睡好。當我們一表示贊同她的意見,才使她終於止住哭泣,好好熟睡。真的,由於她身材小,那睡態有似於從鳥巢中落到濕地上的雛鳥,可憐地縮成一團。 接著,喝醉了威士忌的齋木犀吉,把我當聽眾,重新開始他那沒完沒了的嘮叨話。時間已到清晨。煤氣爐冒出的水氣,上了凍在玻璃上描出一個個橢圓,看來如古式鏡的窗子外邊,晨霧滾滾,霧裡有一群長尾禽,像猛獸般怒鳴不已,未去飛翔。 在這第三次重逢之夜,齋木犀吉以原色動物大圖鑒中哺乳綱篇為例,涉及所謂二十世紀後半期日常冒險家,是有特殊構成的另一品種人類的言論,諒來讀者還能記憶起來的吧。 除此之外,齋木犀吉真的說了不少事。我經常回憶起這次從夜闌直到清晨的齋木犀吉。他的嘮叨、他的微笑、他的帶有酒精味的歎息,如在眼前。這一夜的齋木犀吉,有其異常獨特的面貌,他像是個極具個性的、宗教的、與眾不同的傳教師。他急著把兩年來所思所想的事,一情一節,對著我說個罄盡。他多次提出,要我把為他保管的白色皮箱取來。其原因一是他說要把這二年間積累的哲學性冥想筆記、卡片之類和二年前的資料進行比較;二是要把自己流浪生活期間在倫理上的飛躍,究竟跳過了多高的橫杆作一瞭解;再則還想讓剛結婚的妻,知道自己年輕時(犀吉自雲懷有極深的思鄉情緒)是如何養成思考、感知、記錄事物的習慣的。的確,自此之後,卑彌子走路時也在口袋裡裝著用橡皮筋箍牢的犀吉的舊卡片和小筆記本。一有空就掏將出來,仔細捧讀。也有時,活像個小學生似地笨嘴笨舌煞有介事地向犀吉質疑問難。 犀吉又講到在他潛入地下期間,曾一度去過四國的峽谷,探望了我祖父,即他的長老,還見到了他的貓,使我大吃一驚。長老還是老樣子,一直躺在床上,讓犀吉坐在他多年來愛坐的椅子上,跟他講各式各樣的事,而後,在灰泥牆倉庫前的裡院,叫來了鄉土舞蹈班子,讓他看舞蹈。這是一種稱為船舞的奇妙舞蹈,是以四國周邊諸島為根據地的海盜們(他們誇耀地稱自己為水軍)的凱旋之舞。這是用令人生厭的寫實的現實主義再現海盜集團,在那天的海盜戰鬥中,如何對良民們進行殺戮、強姦和掠奪等情況。其音樂僅是用木棒敲擊船舷的撲擊聲,旋律則是粗野單調的三拍子,因而其舞蹈也是荒誕、低劣和急速的。其結局也只是舞蹈者即海盜自身的自娛自樂罷了。這種船舞其後脫離了海盜,改編為一種更加拙劣的表現形式,在那峽谷間古老宅邸的裡院,老人和犀吉兩人,當然看了好幾個小時。這種舞蹈我原也早有耳聞。這舞蹈團要由我們當地的中心城市才能邀到。祖父為此花費的一筆錢,諒來相當可觀。 「長老很討厭那舞蹈,露出了像毒草的粉末那樣的微笑,可自始至終還在看呐。而且始終在不斷地亂放屁!那是不是因為胃癌的緣故呢?而且,不知怎的,當這夥人跳起了以忠臣藏①為題材的舞蹈時,我終於上廁所間又哼哼又嘔吐,因為是多喝了酒,又因為由恐怖感受了驚嚇啦。於是,我問那長老,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他回答得倒也乾脆,沒事兒,不相干的啊!我又撒嬌地打聽,那麼,為什麼,特地叫了他們來,給我看這個?長老只回答,沒什麼理由,因為無聊唄。長老畢竟是長老。而且,峽谷裡的那些人要想看舞蹈,聚集在家門口,可他連小孩兒也沒放進一個來!」 ①改編赤穗浪士報仇雪恨的戲劇的總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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