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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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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觀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寫小說不會成功!」祖父繼續固執己見,把我否定。我對祖父和齋木犀吉越來越氣憤,甚至含淚欲泣了。 雖則峽谷長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預言,但結果,從第二年初起,我便開始了小說家新手的生活。大學一畢業,我連工作也不找,隨即搬遷到另一間寬敞的公寓房間,每日價寫小說。我又獲得了一項文學獎,還出版了書。祖父的預言老在我的腦海裡嗡嗡作響,築起了一隻來往飛翔不祥之鳥的窩,但我總也極盡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對齋木犀吉二次會面分手前留下的對我小說的評價,每一回想,就覺得恰如有一團海膽醬卡在咽喉口,可隨著齋木犀吉和那個職業流氓集團的中年男子毆鬥的情景逐漸淡忘,要不去回憶他對我小說的評論也並非難事。再說文壇上的評論家們,又不像峽谷的長老和齋木犀吉鬼魂二人幫那麼樣地苛求。總之,對我來說,盡專心致志忙於我的小說家生涯了。我曾參加了文學者旅行團,去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上海會見了毛澤東。這次旅行,途經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聞社香港分部記者,說起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險經歷和《巴枯甯信徒》號的事,據答說事情的真實性要大打折扣。我這才知道那些事是齋木犀吉的假語謊言,心中不免吃驚。 歸根到底,我只有一心一意等待著銷聲匿跡的齋木犀吉的消息,可總是音信全無。在那黃昏時一場惡毒的大格鬥之後,齋木犀吉究竟潛伏何處,據我心想,大約無人知曉。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年,這才有我和齋木犀吉第三次關鍵性的會面。齋木犀吉托給我的貓在四國的峽谷裡優遊歲月。每天吞服幾片愛表斯①,吃些河魚,成天和近視的雄犬追逐嬉戲,身軀長得滾圓精壯,頗有幾分沉著莊重中年女子那樣的威嚴相。足見為這貓找寄養戶的齋木犀吉選中了合適人家。在挪動住處時,我小心謹慎地把他那內裝小提琴和夏裝的白皮箱帶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細保管著。皮箱裡如有齋木犀吉的倫理研究筆記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誘惑,想去偷看,但我總是自己把這樣的欲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種酵素及維生素,特別是維生素乙。 再說,在這一二年間,我寫過不少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結婚。結婚,而後生兩個兒女,二十冊自己寫的書背地裡不斷受人指摘,輕度的酒精中毒,死於癌症,結束了這並非天才作家的生涯,這便是我乘坐的這趟車車頭所要行經的平穩路線。對一切冒險性的行動全都死了心。 不過,在幾個月前,我所寫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說,卻在各方人士的頭腦中,繁殖起憤怒的菌種。我的全身無日無夜不沐浴在威脅的電話、來信之類的帶攻擊性的急風驟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處多疑症,小說、隨筆等全都不去動筆。每天進食六次,從大瓶裡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腸藥和補劑,蹬自行車兜風,用拉力器、鐵啞鈴鍛煉身體,知識性的工作一項也不搞。我胖敦敦地開始肥壯起來,肌肉逐漸隆起,只是臉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蒼,足證我患了多疑症。這一些總像是瀕臨滅種動物絕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國深山峽谷終日臥床的祖父。祖父對我的妹妹說了如下的話: 「他已經寫了三本書哩。說來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闖蕩的血,也有守在家裡望著街裡的血,可不知這小說家的職業,是由哪種血產生的職業。這一點看來不久就能明白了。」話中帶有幾分神秘色彩。 此後,他又說,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變成了長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須準備飛起來這一類越說越像夢囈那樣的神秘話,有時說得更難聽,說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殺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繼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為我傷心得啜泣起來,但卻招致祖父的不滿,仿佛有損於他平日的威嚴似的。 「俺這會兒,還沒有死呐。」他大聲怒吼起來。 齋木犀吉的歸來,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並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險。歸來時他還帶著一位竟像他親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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