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四


  第二部

  1

  在我二十五歲生日前一月的嚴寒深夜,從我居住的老式住宅區私鐵車站前的派出所,有位警官,蹬著自行車前來我家。他說有個探詢我家住處,形跡可疑的青年,現正被扣在所裡。他當真是你的友人;抑或實際是哪個恐嚇團夥派來的爪牙,要我去所裡確認一下。我問:那青年姓甚名誰?警官答說:不,那傢伙自報的姓名古怪得很,興許是假的哩。又說,當然,他並沒動蠻,也沒口出惡言,極像是個大有悟性、老實巴交的人,唯其如此,才疑心他頗有幾分某種團體的狂熱信徒的味道。喔,是齋木犀吉。我這麼回答,卻不料在語調中包含著懷舊的深情。

  我跨上自行車匆匆趕去,一看,齋木犀吉脫掉鞋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正在閉目沉思。那模樣,和我第二次見到的齋木犀吉相比,實際更類似於初見面那次作為倫理探求者的哲學人物,給人以幾分滑稽而且不合時宜的印象。我把他確認之後,先把自行車停放在派出所外,再進入所裡,這時,齋木犀吉仍然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羞答答微微睜開他那雙小眼睛,注視著我說:「唷,不知你的家在哪塊啊,而且這一帶的狗繁殖得真夠嗆吧?」

  聽話音,這竟像是昨天剛分手的至親好友的寒暄語。那聲響,又如一瓢熱水把我多疑症的冰塊一下子化解開。我感到齋木犀吉比過去成熟了,老練了。在我們握別後的二年期間,我倆都各以各的方式,在這個現實世界中生活。可在犀吉的現實世界裡,可能生有不少荊棘。而對於我,情況也複相同。

  我向警官們道了謝,領回了齋木犀吉。警官也並沒怎麼生氣。齋木犀吉實際常常作出各種違法的行為,可若一旦和警官見了面,說上話,他便成為一個能在那兒散發出一種獨特友情芬香氛圍的男子了。對於罪犯來說,這不是至高無上的才幹嗎?

  「從野犬系留所逃跑的狗,像蚊蚋般到處亂竄的時代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來召喚我的警官仿佛想對懷疑齋木犀吉一事聊以彌補似地這麼說。

  我們離開了派出所。當我去敢自行車時,齋木犀吉猶如我在拉動地對空導彈般謹慎小心、眼上眼下地遠望著我。「這兒的街上人,不論誰,都有自行車。是趕時髦吧?」「水果鋪、酒店全都聚在車站邊,購物不方便啊。」我以實際生活作答,臉上紅著。

  「還不是趕時髦!」齋木犀吉面帶愁容,這麼斷言。

  時間已到深夜,維有車站前的食品店,仍像夏日白天的海濱沙灘,燈火通明。因為店主人受到這一成見的支配:「只要光線一暗,狗子便會前來叼銜罐頭之類。很可能這是在野犬系留所逃逸很多狗子時代留下的心理上的創傷吧。

  「想去買酒來喝哩。你喝威士忌,行嗎?」我對嘴上叼著捲煙(不是他在電影中抽的由佛吉尼亞煙葉製成的金菲力克,看來像是尋常一般的捲煙)正在點火的齋木犀吉說。他已不再使用唐希爾公司的銀色打火機了。可能已經丟失,也可能難以從上衣口袋亂七八糟的什物中找到吧。當齋木犀吉的大臉膛湊向火柴火白色的磷光時,從他嘴唇的右角直到下顎,鮮明地浮現出一條新的傷痕。那是我在他臉上第一次見到的傷痕。我的心頭不免一震。齋木犀吉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他洋洋得意,用他那睡眼惺忪的小眼睛,回看我一眼,無所謂似地這麼說:

  「喔,來瓶蘇格蘭(威士忌)吧?窮得要命哩,我也好,我老婆也好,肝臟都不好,想喝上等酒哩。」

  「老婆?」

  「哎,在那邊雪鐵龍裡等著呐。說不定正睡著呢。」

  齋木犀吉無限深情地說。這使我加倍吃驚。因為,在此之前,齋木犀吉說起跟自己有牽涉的女子,從未使用過如此愛憐的口吻。即使對那位倒運的砒霜愛好者也不例外。犀吉用燃著的捲煙指向車站前藥鋪門前郵筒邊夾在幾輛出租車中間停著的大型車。雪鐵龍車內漆黑一片,誰也看不到。興許她正蜷縮著橫躺在座位之上吧。我正想就各式問題向齋木犀吉問個究竟,可一轉念,又決意把那種既費時間又費力的作業暫且緩辦,搖下頭走向食品店。先買一瓶蘇格蘭,另外雖沒有准目標,說不定是擔心齋木犀吉的妻肚子裡鬧著饑荒在車子裡睡大覺吧,就為她買了幾樣火腿、洋蔥、萵苣和點心。這時,齋木犀吉在旁不幫一點忙,只得意地冷笑,看著我買這買那,看著我把這些裝進自行車兜。這樣,我一方面感到無可奈何,同時又想到在齋木犀吉那張冷漠無情的臉面上,也曾有過焦躁、委屈時的忿恨、受威協時的感覺,而當這一些含含糊糊歸於消解之後,又有一種友善之感:以上這一些,在此一瞬間,在我的腦際翻滾。但是,我那時確實為齋木犀吉的歸來十分欣喜,自己也確實從日復一日的多疑症裡得到了解脫。而且又確實因為他攜妻歸來才使我特別的興奮昂揚。為此,我才採購了這麼多的食品。

  我和齋木犀吉把自行車夾在兩人間,推著它穿過大馬路,走向雪鐵龍。車子的引擎仍然在開動,猶如一匹弱獸在發顫;

  車門最前排的三角窗是破碎的。

  「怎麼?讓引擎開動著,當暖氣用?」

  「車鑰匙沒有唷。引擎也好,車門也好,都是臨時撿來的車上的貨色。」齋木犀吉若無其事地說。

  我的心頭又是一驚,一面戰戰兢兢,一面回頭看看派出所。其中一名警官向著我點頭招呼。我也深深地低下頭回了一禮。若不是警官們騰出派出所的一張坐椅,讓齋木犀吉有時間作倫理的冥想,倒決定去調查他和他妻子開來的大型雪鐵龍,那末,齋木犀吉無疑將立刻被逮捕了。既然懷疑到齋木犀吉是陰謀的暗殺者,可對這輛雪鐵龍反而置之不問,這些警官們如此寬容,究不知是何緣故?想來是他們也定然當了齋木犀吉冷漠無情臉相的詐騙術的俘虜了吧。

  我狼狽不堪,正在如此思忖,當此時,齋木犀吉已坐進雪鐵龍,他一面發出逗弄心愛小寵物似的喃喃細語,一面搖撼著他妻子。這個穿著皮大衣的小個兒姑娘,從覆蓋整個臉龐的紅頭髮中間,猛地抬起身子,用像要威嚇我、攆走我的眼神,瞪著眼看我。我感到惶恐萬狀。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盜竊汽車的年輕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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