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二


  「照達爾文說,猿最初的進化特徵,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黃色眼睛眨巴著看我,可由於我沒顯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總會笑兩聲的哩。」他發著牢騷走向對面去。

  按我此時的心情,哪能笑得出來。傷心和厭惡的心情越來越加深,以至誘發了我蛀牙的牙疼。而齋木犀吉則更加難受。他為了要和那柳條籃中的貓作別而傷心得哭了起來。看來那威士忌和安眠藥確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後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來,用剛流過淚顯得厚實腫脹的小眼睛盯著我看,可一轉瞬又偏轉了視線。

  「那麼,再見了,對長老帶信問個好吧。齒醫者要每天給吃內含維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類的片劑,是藥房中最便宜的營養劑,哪兒都有買。我這就走啦!」

  他一轉身跨出大門。我忙著會過帳,用兩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條籃,緊緊跟他走。我在起步時畢竟遲了些,在薄暮的銀座擁擠的人群中提著內有只貓的籃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邁,相當累人。

  我看定齋木犀吉的大腦袋、闊肩膀,惟恐在對面的人堆裡找不見他,可由於近視眼的關係,結果還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噓著悲戚和忿懣的白色氣息,一路往前趕。

  不過,當我在對面的人群裡好不容易再次見到齋木犀吉時,他已經和同他相仿的一個中年彪形大漢子毆鬥起來了。那是在土橋一側電影院前的狹窄空地上的一場惡鬥。在此,我無意把這次齋木犀吉的暴力行動詳細敘述,只擬簡單作個交待。這確實是一場惡鬥,而且是由齋木犀吉單方面發起攻擊的毆鬥,在越聚越多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著急地喊出聲來。「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會拳擊、准是個拳擊手哩。喂,不能打,拳擊手的拳擊要當兇器判的啊!喂,別胡來,別打啦!」

  齋木犀吉並沒把對方殺害。可比殺害了他還要慘些。(因為對方是人而非禽獸,有時可能比死還難受)而在警官到達現場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顧不上我了。從這次毆鬥事件的整體看,所有圍觀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駡。我對此也覺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隨後我離開圍觀人群,攔住一輛出租車,把籃子和皮箱裝上車。在車上從柳條的隙縫中可見到這只橙色條紋的胖貓用前肢緊抱著腦袋在睡覺。

  7

  我把那裝在籃裡的橙色條紋大胖貓帶回四國的峽谷,寄存在祖父處。那只近視的雄犬便不再把祖父的腳踝錯認為灰色的鼠咬齧戲耍了,因為它發現了追蹤貓這一種新的遊戲,重新恢復了十數年前犬類固有的狂奔熱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襪子的腳踝相比,那只橙色花條貓像橡膠那樣的軀體,即便是沒有彩色辨別能力的犬類,對近視的南洲號而言,確實也是易於發現的目標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張大正天皇即位以來一直使用的溫莎椅上了。他讓峽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張大床,從早到晚橫躺在上。這大約是因為坐得厭倦的原故吧。到將來,若連躺著也厭倦了,那祖父會怎麼辦?那便除死之外,別無他法了,想來祖父定然是這樣的死法也未可知。從溫莎椅到非常結實的青岡櫟床,再到峽谷樹叢土地中一個淺坑。這一想幼小時的悲哀便襲上我的心頭。對我而言,每次返回峽谷似乎會產生出一種時光向幼小時倒流的習癖。

  我只向祖父提到齋木犀吉已經歸國的話。祖父卻駁斥說,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種人決沒有遠去外地窮鄉僻壤,從此音訊不知的道理。祖父又告訴我淺底櫃中藏有齋木犀吉的來信。我站起身去查看那淺底櫃,很快找到了那封信。給祖父的信件之類,二十年間原本沒幾封,而用航空信封郵來的信件則僅有一件。我想看看齋木犀吉在香港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內只裝有美鈔一百五十元,書寫的文字卻是沒有。照我想,可能是祖父把這信藏在別處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讀信不留神失落在床的哪一邊。

  「爺爺,信怎麼沒有?」

  「你手裡拿著的,就是。」祖父仍仰臥在木床上只用雙眼狡黠地偏轉著不快地睨視著我。語聲越加嘶啞,聽來像小模型飛機上破損的機翼逆風飛行似的聲響。

  「齋木犀吉寫來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沒寫過。從沒人特地從外國寫信給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沒去過,也不熟悉。所以,也沒有人來過信。」我沒再作聲。而後把美鈔重新裝入信封,放進淺底櫃。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羅馬字旁邊,用從虞世南①學得的一手好字認認真真寫上祖父的大名。我心裡想,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當造詣的書法家啊。而後,忽聽得祖父在我身後說:

  ①中國唐朝書法家

  「小學校長拿來了你的小說,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麼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爺爺已經看過我的小說!

  「您是說文章不好?是說推薦森鷗外這類文章吧,爺爺?」「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讀過的文章馬上就能忘。俺讀過的文章還少嗎?過後全都忘了。你的小說壞在憑空想捏造。你沒去觀察。所以,寫不出好東西來。至於你的小說中,哪些出於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說的是他觀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觀察能思考的人。那樣的男子寫出文章來,就有些意思了。」

  我對齋木犀吉和祖父之間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從而對自己的小說受到輕視感到不平了。這樣,我便從剛才放進淺底櫃中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暫時不用的那些美鈔偷偷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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