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一


  齋木犀吉沒作正面回答。他從草墊上站起身子,輕輕拿起皮箱和柳條籃。

  「有了這些錢,為什麼不去做套好好兒的衣服穿?還穿那套學生裝,像只企鵝,多難看。趁現在有空,給你介紹一家相熟的西服店。來,你單給我拎這只箱子吧。這兩天,沒法好好睡個覺,好疲倦哩。」他羞答答臉上顯出乏力的微笑說。而後對著其時在身後由手腕間抬起頭來的少年,「好啦,我這就走啦。我揍了那傢伙,引起了糾紛,純粹是我和那傢伙兩個人的問題啊,和你沒直接關係,這點不好含糊哩。明天起照常在店裡好好工作,作人行事多注意點兒!那麼,再會了!」一說完,這少年滿面通紅,帶著哭聲回答:「那麼,犀吉君,再見了!」這有似於絕望的小雞那樣的啼聲,我對此越來越感到厭惡,並立即再次把它與性的醋意聯繫起來,便連忙提起沉重的皮箱,帶頭跨出小提琴商店。一登上地面,時間將近黃昏,門松已經完工,有一種東方聖誕節的感覺。工人們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再一次蹙起眉頭對平平穩穩抓起貓籃從後跟來的齋木犀吉問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說: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會兒,和『機關』相識啦,所謂機關是起初的暗語。你知道有種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販賣婦女為業的,而這是轉賣男人的職業,即男炫。比方說吧,如今發現一些搞同性戀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麼就把他們往這個方向引。某個影片公司有個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著同性情人,他和那作為犧牲品的小夥子要通過所謂『管道』才能聯繫上。也有時把那些好色貪財的小夥子介紹給要找男子的婦女。就是這樣的男炫,跑到我和那個小提琴店裡的店員朋友跟前,提出四十歲女子有變態性欲要求的事。那傢伙是個女演員,是得過什麼演技獎的大名人,現在這世上,連條狗都能叼回個特別演技獎哩。我是想在對性這個命題把我自身意見的卡片數再增多一張。到末了,我發現自己在此處已無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戶時代拐騙婦女轉賣給妓院的人販子。

  「這事兒搞得多荒唐,你所謂性這個命題的卡片是怎麼回事?」我說作答。我們倆在銀座的暮色下雜遝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卻不料齋木犀吉說起了這段話:「呵,我看過你的兩篇小說了。你說是一種在女子肌體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貼肉襯衣那樣小阻力的文體,可實際你發表的小說不是類似於中世紀斯拉夫騎士有全身甲胄那種阻力的文章嗎?」這樣,我們倆各自向對方說出了一段侮蔑性的話。我們從此默無一言像仇人般警戒著對方,可仍然肩並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這家銀座的西服店中,齋木犀吉由懸掛著的西服半製品堆裡,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這套服裝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裝裡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憶起,在齋木犀吉為我挑選服裝時,已經給人以身處絕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來鬍鬚稀少的雙頰,即便是許久沒刮也不怎麼顯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卻堆滿了塵土,條紋西服也到處沾滿石灰粉,這模樣就其總體印象而言,總像是一個少年流浪者的模樣(或其預告)簡直能使高級住宅上的防盜警鈴一個個鳴響。

  我把褲子整理一下,跑出試樣室,正打算付帳,齋木犀吉對西服店老闆大致說了這位青年還是學生這一類的話,要求讓些貨價。結果雖沒成功,可在買物時慣於一下擺闊勁的齋木犀吉,對哪個商品居然講起價錢,我所看到的只有這一次。他那時的態度一直攜刻在我記憶的銅板之上。當時也顯示出齋木犀吉對我的友情確實不同尋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齋木犀吉心神不寧,多次留戀地去盯視手錶,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貓在內的柳條籃的小毛賊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著我,最後終於開了腔。

  「你用甲胄體文章做成的小說,如果稿費有剩餘,能否請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藥的。當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戰鬥喲。」他說了這些謎一樣的話。

  於是,我們提著皮箱和籃子,踅進了一家低檔的小酒店。在酒吧間裡一坐定,齋木犀吉果真把德國制的安眠藥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為什麼,這麼惡作劇?」我忍不住這麼說。我把腳牢牢擱在貓籃上,這也是因為我已開始感到要對那頭貓負責了。「為了對付那恐怖心理喲。我從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鬥哩,可我對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沒想睡覺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過齋木犀吉面前的藥片瓶,看瓶上的標簽。上面僅說衛生無害,另外是些與恐怖心、勇氣全不相干的套頭話,我對齋木犀吉所說的話,覺得既平靜又有如電擊。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樣,那麼服藥麻痹那種怕死情緒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嗎?」我帶著可悲而厭惡的心情說。「我已經喝下去了。」齋木犀吉說。「等下回兒會面時再詳細和你說,我對死的恐怖這命題製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現在不好談,因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決鬥哩。好,且等著那片劑和酒精的藥性上來,到這時,我就像那魯莽的小夥子,什麼都不怕啦。」

  從前一刻起貓已發起了怒氣,我的足邊像發出了拉風箱般聲響,一看,柳條籃邊像植物的幼芽樣露出了幾隻貓爪,只因為去撓什麼都全然沒用,這才使勁兒去扣籃上的柳條。齋木犀吉隨即跳下椅子,在籃子邊蹲著身子,把露出的貓爪,像讓死人合上眼瞼般輕輕地,一個一個用手指肚兒撫摩著,一面喃喃地說。

  「怎麼啦,齒醫者,像你這樣壯健的雄貓什麼也別怕,唔、唔,好好睡吧,齒醫者!」

  「是猴子哩。它對猿猴發脾氣了吧。」店裡的侍者指著酒店一角抱歉地說。

  在這時,我從背到腰忽感到一陣莫名的惡寒,仿佛在預告齋木犀吉在這場毆鬥中必死無疑。

  起始我只認為在薄暗的酒店牆角邊,有閑著沒事的孩子在戲耍吧,實際確實有頭大號的日本猿、那小個子侍者錯認為我對那只猿產生了興趣,這才深深歎息一聲的,一面擦著玻璃杯一面說:

  「在這裡餵養的東西可真怪啊。連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著大氣說。

  「怎麼,這只猿?」

  「這猿起先全沒鼻毛的,可這兒空氣差,長年累月,這東西竟慢慢地長了鼻毛,健壯起來啦。別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厭煩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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