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一〇


  6

  以上是我和齋木犀吉第二次會面的情況。但這次會面後,時間不久就告結束。因為齋木犀吉出逃了。他的出逃有如一條在暗處遭人痛打的狗,死命奔跑,躲進世界上的哪個旮旯裡,猶自驚魂未定,渾身打顫。

  這次逃亡事件起始於齋木犀吉打給研究室的電報,要我去他工作的辦事處大樓底層的小提琴店鋪一事。這事發生在我倆重逢後的數周,當時我正擬在年終休假期歸省我四國峽谷的祖父。我已經好久沒有歸省了。原因是我一直沒法籌措去四國的火車川資,而在當時我的囊中突然積攢了一筆可觀的旅費。

  還在我和齋木犀吉重逢之前,T大學報上就發表了我的短篇小說。這是以打工學生捕殺野狗的事作為題材,用站在大學醫院前坡道外牆處,側耳傾聽作實驗用所養野狗群發出的陣陣吠聲,有如小雪珠從空而降這樣的印象撰成的情節簡單的一篇小說。可由於這報在大學節日公開發行,讀了這小說的出版社編輯們隨即來信約我為他們雜誌撰寫小說。

  我在那兩周時間裡,不去上課,只閉鎖在大學圖書館,翻遍了借來的最大型國語辭典,惡戰苦鬥,最終寫出兩篇小說。這些究竟是怎樣的小說,作者在此不想多費筆墨,總之是出版社把它們刊載在雜誌上,給我寄來稿費。這樣,我當然想去峽谷,聽一聽好久沒見的祖父的嘶啞不暢的語聲了。

  記得我在找尋齋木犀吉辦事處(據電報說他已經由該處辭職了)所在大樓通向地下室的入口當時,那兒正在把過於靡費的聖誕樅樹換成好大的門松。由於嚴寒面色發紫的年青人伏在梯子上或升或降,高聲地此呼彼應。就是這樣的季節。地下室廊下的最盡頭,有像倉庫那樣的陰暗的陳列窗,那兒便是小提琴店鋪的入口了。陳列窗裡僅放置著一把鮮紅的大提琴,可一進店鋪,在薄暗的室內擺滿了深海魚那樣褐色、黑色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等等。而在我朝門裡探頭的一瞬間,就感到室內空氣像在火爐煙囪裡那樣乾燥到極點。齋木犀吉夾在大柳條籃和白色皮箱之間直挺挺坐在草墊上焦躁地仰望著我。

  「我等了你五個小時啦。其間我想些心事也就過去了,可這傢伙連這點也辦不了哩!」說著,他用手掌去叩擊那柳條籃,焦躁然而怯懦的貓的叫聲,像乒乓球那樣從那兒傳出。

  「究竟,出了什麼事?你的電報還是我的一個朋友碰巧去研究室才給我帶來公寓的呢。只圖自己方便,等了也是活該。」「我早知道你最終不會不來的啊。」齋木犀吉帶些嬌態這麼說。

  「究竟,出了什麼事!」我重複一句。眼睛一旦適應了那暗淡光線,就看到齋木犀吉肩後朝裡的貨架上,有個短髮頭的少年,埋首在自己的兩腕間伏身而眠。看來這少年乃是這家小提琴店的店員,定是由於他和齋木犀吉是朋友,這才把我招呼到這兒來的。

  「我的貓,還有小提琴、夏季衣服、潛水用具這些,想請你為我保管一下。就這些,拜託啦。」齋木犀吉說。「貓在籃子裡,其他東西在皮箱裡。嗯,箱子裡還裝有我故世的老爺子的油畫呐。」

  齋木犀吉身後的少年仍然趴伏著,像啜泣般發出咕、咕的笑聲。我這才知道他原來並沒睡著,大約是由於精疲力盡才那樣趴伏的。我暫不去管那神態有異的少年,先考慮齋木犀吉那些唐突的請求。按齋木犀吉說話的口氣,頗令我回憶起他先前在我的峽谷求祖父借錢時的說辭。「而且,還想請您資助我們買船票的款子呢。我想像您這樣的老人家,決不至於難為我們的吧!」

  「貓?從香港帶來叫做齒醫者的貓?」我預感到對齋木犀吉的任何托請,到末了,總也推不了,儘管如此,仍想在貓的問題上做些文章。

  「是的哩。我把它裝上香港來日的遊艇,塞在籃子裡,齒醫者一路安然無事,乘火車諒來不會出問題的。我想托你把齒醫者帶往鄉間峽谷,由長老代養。連那個老不死的狗,長老也肯一本正經地養著,這只貓也會代我喂好的。再說,在前些時齒醫者患感冒那會兒,給多吃了些抗組胺劑,把腦子吃傻了,從此麵包屑、萵苣葉,什麼都肯不聲不響地吃啦,所以別擔心不好餵食。在以前,它可是只愛挑食難飼候的貓。你沒見到它那時的模樣兒。你喜歡貓嗎?可因為在這兒塞進些食物哩。是買來它在香港吃慣的中國菜館的剩飯。以往我也並沒能為這貓作些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已完全為他說服了。對籃裡那只香港出生的貓感到噁心似地厭惡,可確實也只能答應把那貓小心地送往峽谷裡祖父的身邊。事實上,我往往輕輕易易就讓他說動了心。這樣,我終於抱怨般這樣說。

  「那麼,你打算幹什麼?想搞些什麼新花樣,要這樣急著把貓等等往我這兒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暫時還必須躲起來。怕的是要遭人殺害或被切斷了手指哩。而我對被殺害、被切手指同樣害怕,同樣討厭呐。」

  齋木犀吉身後趴著的少年,這時以女性似的肉感格格地笑得肩膀和細脖頸都在發顫。我認為那少年由恐怖心裡產生出歇斯底里的症狀。心中對那個少年產生出和對籃裡不時喊叫的貓同樣的厭惡之感。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和這傢伙兩個人一起和那變態的色情狂四十歲的女子睡過覺哩。那個髒兮兮像肥豬似的女的既有幼兒性欲,還有成年時養成的性欲,她想同時滿足那雙重的性饑餓,自然是既有前,也有後哩。我和我的朋友出於好奇心搞了一下子,可過後,只覺得心中不快,從而強要她付出十萬日元。這一來,那肥豬在付過錢一周之後,你猜怎麼著?不由你不信,她居然找到地方上的職業流氓,來要回那十萬日元哩!沒留神上了那十足變態的色情狂四十歲女人的當哩而她又正好在那發胖的時節!」

  我覺得憤懣,悲戚而且茫然若失,還在發生歇斯底里笑聲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墊上用尖銳的聲調嘮叨不止的齋木犀吉實在可厭。這些人終於弄出亂子來啦,倫理上的追求者齋木犀吉多麼低級的趣味!而且說來慚愧,我聽了少年和犀吉和肥胖型女子三者性交的話,也有幾分昂奮。

  「把錢還了她不就完啦?犯不著為這點事逃走吧?」「錢早花光哩。而且我想還是逃了好,決不能認輸。與其讓流氓搶去錢財,還不如把那傢伙打一頓藏匿起來的好吧。」「別說孩子話!」我越發氣惱了。「現在我身上只有賣小說得來的七萬日元,先借你用,餘下的錢我去別處設法弄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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