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這時我估量著自己口袋裡的鈔票數,在包括厚實的青岡櫟桌子和油浸褐色壁龕等在內的全部設施前,不免自慚形穢,只要了一份咖啡,並叮囑不必特別加料。等到點心、紅茶送來,齋木犀吉旁若無人地興致勃勃,像鯨魚吞蝦米一一報銷了。

  說來,那齋木犀吉卻胖了不少。下巴肉像堆成了兩層。而我自己,肋骨像大禮服上的金絲鍛根根突出,皮膚如風箏紙撐在胸前,無意間心中冒出了怨恨根芽。這是因我那時營養失調所致。人生誰都沒有第二次學生生涯(如契訶夫筆下所說不以禿頭為意,坦然著上學生服那樣的終生大學又當別論)而在頭戴學生帽的馬拉松競賽中那些營養失調的選手,即使敗下陣來,也別想博得哪個教授的同情,所以營養失調的學生,不論用如何含恨的目光看待現實世界,這種怪脾氣也是情有可原的啊。我以這種心情,對著那齋木犀吉的二重下巴頻頻顧盼,這期間手指上粘滿了蜂蜜和糕點粉米的齋木犀吉,不由得沖著我的眼睛一面微笑一面回看著說:「下巴左右長起了繭子啦。要是再硬的話,該用砂皮紙打磨了。是因為練習小提琴的關係喲。我目前在練習巴赫的無伴奏組曲變奏曲第一樂章哩。說起那快速,就別提有多快啊,像我這樣的初學者拿著弓子要趕上那速度可真不易,快得簡直毫無辦法啦。」他誤解了我的複雜心情興致勃勃地說。

  這是齋木犀吉特有的作風。不論學哪種樂器,他從不照初步曲來練,一起始就用這樂器去練習自己最心愛的曲子,由此磨練技巧。而且不須花費多長時間,最終也能彈奏出與那曲子近似的音樂。所以在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魚那樣偏執的忍耐心和獨特的才能。我當真常常這樣考慮:即使對核裂變,他也能從全然無知的階段,一下著手進行原子彈的個人製造,過不久說不定會造出使東京站半身不遂一類的爆炸物呢。

  「在這兩年間,你該有了不少創舉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請中年婦女坐直升飛機的鏡頭呢。」我在殘酷感情的舌尖上帶著辣辣的酸味報復著說。

  「唔,是那個嗎?」齋木犀吉他那栽滿滿足得意之花的大臉膛上,糕點、紅茶和白蘭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現出可悲的極度忿懣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歲成為百萬富翁,要把拷貝全部買下。而後統統燒掉,那時將有一股惡臭彌漫在全東京,到冬天還有煙霧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兒給你說一說和影片公司那些色情狂怪物打交道的事兒哩。你說過要寫小說的吧?已經開始寫啦?你若是要描寫色情狂,我的話能幫你的忙哩。你想啊,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上和色情狂有過來往的人實在不很多!可在今天,你大約只想聽我坐上什麼船,去了哪個國家這些事兒吧?這是你在生著麻疹人變得像個煮熟的蝦子那會兒的事,我向你簡單扼要地作個介紹吧!」

  在用尖銳的又快又口吃的語調像鳥兒般絮絮叨叨開始介紹的齋木犀吉,對著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帶喜色,一瞬前那可悲的憤懣餘波的魔影已蕩然無存。而後,從他那長滿壯實肌肉的脖頸處、肩胛骨間有像弗朗安吉利科①的《受胎告知》②中天使雙翼那樣的東西一下展開似的幻想將我包圍,齋木犀吉向我作了一些荒誕無稽的報告。這事是否屬實已沒法稽考。不過齋木犀吉確實具有不論哪樣破天荒的經驗談都能若有其事地說得天花亂墜那樣的獨特習慣,而我又確實心甘情願陷入他那易口吃而又尖銳語調的魔法。在齋木犀吉身上有宇宙航行和核戰爭時代吟游詩人的面影。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畫家。

  ②見聖經新約,報喜天使向聖母瑪麗亞傳達她已懷上基督的喜訊。

  「我在橫濱乘上去東中國海尋覓海盜藏寶的船。當時說定,若在途中幹些活兒,可免費帶我到香港,在香港再為我介紹去開羅的船。再者如果能覓得一批海盜的藏寶,還可給我若干報酬。而所謂海盜云云據說是與義和團有關的中國的海上革命家一夥的秘密資金。真的,在我看來,不問條件如何,都行,我是個小孩子,只要能在香港換乘上去開羅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覓寶的瘋子們撒約那拉①了。實際上,那時我恰如三月兔那樣走投無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覺得條條道路都能通向開羅似的。這裡也受到長老那個時代旅行者的感覺帶來的不小影響。由於此,我坐上由鰹船改裝的覓寶船出發了。同事們全都像熊一樣無知,是熱衷於覓寶的一群瘋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當時正值隆冬!我在這樣寒冷陰沉的海面上向前進發,每當想起最終將踏上開羅酷熱光亮的街道時,也會聯想到愛因斯坦的學說。總覺得我們這艘探寶船恰如逸出軌道在無限空間航行的宇宙飛船。像熊一樣的一夥中也有人終於患上了憂鬱症。畢竟,不管是多麼無知的漁民,總還有一些起碼的知識,在日本,初等教育要算是辦得徹底的,是嗎?」

  ①SAYONARA,日語單詞的羅馬拼音,再見的意思。

  齋木犀吉就是這一類型的羅蘇嘴,儘管他有言在先,要話逐字逐句地記錄,怕不要佔用百科事典那麼多的篇幅。概括說來,如此這般出海的齋木犀吉的這艘船,突然遭到什麼槍擊沉沒了。可能是由於金槍魚的襲擊致使船底破碎沉沒也未可知。經過拼命掙扎漂流,齋木犀吉才被香港的英國巡邏艇救起,而後又不知遭到怎樣的誤會,被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難民,收容在九龍的難民營。齋木犀吉剛在那兒安頓下來,又被押上遣送難民的汽車上,說要把他作為流民,遣返廣東的人民公社哩。

  這時,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間又被一位德國人博愛家援救出來。這位德國人,像已故演員斯德羅海姆①那樣禿頂的五十歲健壯的小個子男子,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在巴塞羅那作戰的原無政府主義者。此後三十年,他告別故國,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遊艇《巴枯甯信徒》號停泊在香港,對年輕時的過激行為懷念舊情,度過那朝朝暮暮。齋木犀吉在健康恢復前,無心考慮其他,被安頓在九龍的大樓上二十層住房度日。等到健康恢復,便在香港漫遊,並多次坐渡輪往返大陸,接觸到種種現實情況。為此,他又探索起種種倫理問題了。過不久,完全康復的齋木犀吉又和那德國人原無政府主義者搞起了同性戀。這點雖示經他明言,但由他的暗示似可證實。這種性關係,似乎是預定由齋木犀吉起主導作用的。

  ①ErichVonStroheim(1855~1957)美國導演、演員。

  齋木犀吉對此也曾認真考慮,終娼妓。這是以感染性病為目的,極端不潔的執拗的性關係。

  「這樣,知道我染上了性病時,那個德國人確實悲痛逾常,致使我對無法與那傷心的德國人進行性關係的自身帶病的性器憎恨起來。那個德國人實際用一種令我震撼的方式在傷心。但我的性病越來越嚴重,那德國人決意把我送回日本。香港這地方,要醫好性病比染上性病花費相差百倍。這樣,由於對德國人良心上的負疚以及自身性器的痛楚,我含著淚水,乘上《巴枯甯信徒》號回國。我把在香港取得的一隻貓裝進柳條籃一起帶回來。它在香港被稱為牙醫,為了紀念它隨我回日本,至今我一直把它稱為牙醫的日譯名字齒醫者。我和齒醫者夜深時悄然從《巴枯甯信徒》號在神戶港登陸,那德國人從容地和日本外務省打個交道入了境。而後他全力照料我入院治療,當我一病癒,介紹我認識一個韓國人電影製片人。當那個德國人起錨之間,我當真流著淚發誓做個第一流的電影潰員!歸根結底,我在此次短途旅行中取得了不少教訓。對所記熱帶殖民地考慮更多。因為我想去開羅參戰哩。此刻我又想起了香港的初夏景色。從鮮紅的稱為火炎木的樹木上的花,乾淨整潔的庭院中英國小孩,到當時身處絕境的流浪漢,我考慮起殖民地問題,而且邊已考慮到蘇伊士戰爭,我知道在行動前要想要看。由此我自身就產生出參戰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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