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我想祖父准能收到你的款子的。即使錢款被沒收,單是香港來封信,他也定然很高興哩。」我說。

  「去喝點兒茶吧!那末,請稍候!」齋木犀吉及時岔開我的話頭,返回當時工作的辦公室去取圍巾。我在那大樓七層廊下等著他,隔層玻璃窗,我聽到他在室內和別人借錢的語聲,心中感到滑稽,「我才不想要齋木犀吉招待喝茶哩。」我臉上憋得通紅為自己辯解。

  上文提到齋木犀吉現實中和電影裡打扮全無二致。但仍有兩點相異處。首先,現實中的他並沒長唇須。那大約是他的假須。原因是兩年前,我知道他臉上一根鬍鬚也沒長,儘管他每天堅持吃五百克海藻不誤,但在自己的唇邊仍未能長出唇須。另一不同處是,他的上衣口袋鼓起多高,活像產卵前的鱈魚肚皮。儘管他全身收拾得漂漂亮亮,齋木犀吉的口袋,總像小孩口袋鼓起一大塊。這點在其後,他也曾有意為自己辯解,說這是他平素的習性。齋木犀吉有次曾說起帕佩拉·畢加索①的口袋裡為何塞滿了亂七八糟收藏物的話。據他說,一個天才的日常生活上的癖好,全都符合難以解釋的宇宙的動機的,從而也總是合理的。這裡順便說一下,在他一生裡有限幾次的幸事中,其一便是齋木犀吉在他第二次去海外旅行時,親眼見到過畢加索。那是在法國南部的利維埃拉海岸。其時畢加索在一家魚味館的玻璃廳正吃著比目魚,身旁有小獵狗形狀的燈,並有畢加索妻子所生的幾個孩子陪伴著。總之是,齋木犀吉始終改不了在自己口袋裡塞滿雜物的怪脾氣。在銀座第一流商店定制的服裝,上身不久便搞得不成樣。他有隨手丟棄各樣物品的癖性,可若一見哪樣不三不四的物品中了他的意,卻又決不肯掉頭不顧了。

  ①PabioPicasso(1881—1973)西班牙名畫家。

  齋木犀吉脖子上纏著圍巾,口袋中塞著借來梯。電梯一開動,他隨即在裝得鼓鼓的口袋中掏出一隻鄧希爾銀制打火機給我看。同時解釋說,這鄧希爾打火機是銀制的還是鍍銀的,區別在於機蓋上有無條紋花樣的雕刻。

  「外國人的做工還是蠻精製的哩。」齋木犀吉高興地說。「你那辦事處在幹什麼業務?而你又幹些什麼?」我不由得有些不快,目光離開打火機問道。本該接著談論那鄧希爾打火機的,可這畢竟是暌離兩年後意外的重逢啊。

  「在畫家親戚開設的商業圖案設計事務所裡,我用細明體或粗明體字書寫藥店廣告哩。你該知道我是書法上的天才了吧?」

  「那麼,和那畫家的女兒該已結婚了吧?」

  「哪有這事。我和那姑娘已不性交啦。過去我也曾說過吧?正常的性交,要說以女方為對手男子的快感,那才了不起,我已經從這一階段畢業了!我和那傢伙這麼一講,那傢伙跑到旅館裡吞了些砒霜,可後來終於蘇醒啦,皮膚白得像個挪威人哩。而且,那傢伙想出了自己欺騙自己的計劃,把和我生下的孩子在養著呢。這樣做是因為那傢伙吞服了砒霜啊!」我在去四國的夜車裡,對於性的問題,曾使他狼狽不堪,這點我知道他並沒遺忘。說來雖是小事,可這總像是在我和齋木犀吉相隔二年這條深山峽谷間鋪設的一座吊橋。不過,對經常和他性交三小時的情人,能幹出這樣的事兒嗎,我想。哪怕齋木犀吉只和那親戚的女兒性交過五十次,他們也曾一起性交過一百五十小時呢。那個倒運的砒霜愛好者的性器官,使用了一百五十小時後,哪能經得起這樣的冷漠?想到此,我不禁一笑,齋木犀吉顯出孩子似的慍怒相,張皇地這麼說:「可是我,並沒讓那傢伙生孩子啊。不過,對一旦喝起了砒霜的老相好,就不能再冷淡了吧?」

  他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態說。這時的齋木犀吉確實和他的二十歲的肉體年齡相稱了。可當然,這只是一種像海市蜃樓那樣稍縱即逝的印象。而在齋木犀吉屢屢顯示的青春的海市蜃樓中,實際確有某些真情在內,這點我在除他之外的其他人身上從沒發現過。我這話決非單純出於友情,讀者務請留意。

  齋木犀吉辦公的大樓位於銀座林蔭大道新橋附近的一角。我們步出大樓,背著新橋,在經冬凋謝的林蔭大道上像急匆匆趕路般跨著大步朝前走。我想告訴齋木犀吉前一晚遇上雪的事,可終於沒開口。因為這次重逢他是否能作為我能就雪講些心裡話的友人和我交往我全沒把握。再則是一提到雪,我似乎又感到在風雪中會流下眼淚。另外一個原因是,這個身材一米七十五公分以上的大漢,大踏步急匆匆朝前走(這是齋木犀吉還沒有自備汽車時的走路習慣。總像那逃犯般急著趕路,可實際沒什麼緊急事等著他辦。但若你和他約時間會面,那就非讓你耐心恭候他三十分以至一小時的遲到時間不可。)這樣便根本不瞅不睬這比他低上幾分的我,像狂怒的公牛樣一直往前沖,我也沒法和他搭話。而當我一發覺路上的娘兒們都向齋木犀吉行注目禮,有的看一眼,有的任意顧盼,就想到一個明星走路也有幾分性虐待狂的滿足感,這樣我在那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跟隨著齋木犀吉踉蹌前行。在此時,恰如我反比他年少了幾歲。

  就這樣,由齋木犀吉這一方領著我來到一家德式食品店二樓。據齋木犀吉介紹,這店鄰近有的是同樣有名的高級德式菜館,可這家咖啡館由於像沙丁魚回游似的銀座觀光客為食品店中火腿、香腸、餅乾的煙幕擋住了視線,反而被漏掉。果不其然,那天除我和他再無別客。我心情不佳,有些不耐煩。按我此時的個人情緒,最與上流社會的情調,格格不入,可它正好是這類情調的店鋪。可是,齋木犀吉則有如沙漠綠洲裡的駱駝,喜孜孜搓著雙手,點起糕點來。

  「現在若是晚飯時間,而我又有足夠的錢,那便要先吃牡蠣飯前開胃菜,中間還得加上甲魚排哩!」齋木犀吉忘乎所以地說,越來越像那嬰兒在眯眯笑,眼角邊堆起了無數皺紋。「當然,在那時就該坐在餐廳那邊,而且要在底層的桌面上用餐,喝德國啤酒哩!可今天,要三種點心,外加特別加料的紅茶、白蘭地,將就著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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