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齋木犀吉這樣寫。該是少有自來水筆之類吧。他像是用黎巴嫩人郵局裡備用的兩種鉛筆書寫的。「您好!這是希臘遇難船船長的話。臨終前他在航海日誌上最後潦草地寫了如下一段話。『我以絕對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戰勝了暴風雨。而你,是否記得奧頓①所作的這麼幾句詩?現在我倒想起來了:

  ①WystanHushAuden英國詩人(1907~1973)。

  危險感覺不可丟

  道路確實短,可仍然險峻

  瞻望前途,往前斜坡不算陡。

  那麼,再見了。要全速奔走,而且是要跳

  若問為何引用了這封信上的話,原因是作者想在下文就齋木犀吉最為滑稽的一個時期作些介紹,並請讀者們把在此期間,齋木犀吉的靈魂所能到達的更高層次的道德準則之一留在你們記憶之中。作者唯恐書中的主人公,在這段故事情節上受到讀者的輕蔑乃至冷淡的不公正待遇。

  再說,我在理髮店接待間的煤爐邊,興奮地出著大氣,讀著這過期雜誌,這是五個月前的一期。上面有好幾部由新星齋木犀吉出演的影片預告,其中一部分正在首演。我在報紙上就曾看到過。不一會,輪上我去理髮了。我坐上椅子,可仍沒撂開那雜誌。這樣,從我學生服的袖口,落進不少自己的頭髮,刺得我直癢癢。出了理髮店,我隨即買來晚報,先找影劇欄,看到鶯穀的三流影院果然有齋木犀吉出演的一部影片,包括在同時上映的四部片子之內。我向計時的家庭教師雇主家掛電話請了假,便乘坐國營電車來到鶯穀。

  時過晌午,冬日沉沉,如同薄暮。空中塵土飛揚,一片陰霾,過不久,又變成牛油樣無光澤的黃色,猛然間又覺得小雪霏霏。為躲雪,我鑽進了電影院的暗處。從此一瞬起,齋木犀吉的亡靈本身已赫然在場,我和它幾乎撞了個滿懷。

  銀幕上的齋木犀吉像已停立在地鐵入口處等著我呐。一看就知道他在耍弄著什麼鬼花樣。我胸間猛然間一陣激動。他口邊長起了唇須,外穿一套連背心筆挺的條紋西服,手握一柄灰色獵犬頭形大號雨傘,足登一雙頭尖背高特製的黑皮靴。他實際不過二十,看來像是三十五歲以上了。兩腮肌肉不多但看來長大的臉膛上,浮現出剛脫出傷神的青春熱情的羈絆而舒了一口氣似的表情,慵懶而從容不迫。一會兒,一個特寫鏡頭。他唇邊粘著一小片煙草葉。從口袋裡他掏出個金黃色洋鐵罐,而後撥開蓋上的金屬卡口,小心剝去錫紙封口,把弗吉尼亞煙葉叼在嘴唇邊。原來粘上的小片煙葉,經唾沫稍稍濡濕已變成一小團。而後,就這樣用給人以稚嫩印象的淡紅舌尖,去舔那叼著煙葉的口唇四周。對兩年前甩開患麻疹的我獨自出發的那件事,像已忘得一乾二淨似地露出了忘情的微笑。

  我人在看著電影,可忽而產生一種錯覺,似乎在座無虛席的影院裡,僅有我和齋木犀吉兩個人相向而坐。只因他那微笑中有一種獨特的個人印象。那微笑從我和齋木犀吉在現實生活中邂逅時起曾屢屢出現,我意識到那是他為自己所設的護身鐵甲。面對身裹一層微笑鐵甲的男子,他對我究竟做過了哪些缺德事,簡直無法究詰。究竟如犀吉所說真的忘了自己的舊惡,還是裝模作樣假裝忘了過去,對我來說,終於沒法理解。要是把在北非地方城市貝賈亞的自殺歸因於他微妙的負罪意識,則那種微笑的鐵面具,難道真能掩蓋住他內部閃閃爍爍柔弱的神經的露頭……

  我猜想影片上的齋木犀吉大約是個無情的職業殺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鐵入口露面的股匪頭目打倒在地了吧。但從地鐵入口露面的竟是一位憂鬱柔弱的中年婦女,兩個人的臺詞是:「太太,要乘直升飛機嗎?」「什麼,豈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說,那拒絕邀請的女子轉身就走。而齋木犀吉一當他說出他那慣用的尖銳的帶口吃的嚕蘇道白,他那要塞般堅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紗簾幕樣把他的內心世界暴露無遺。女的從銀幕上消失後,單剩下面帶曖昧微笑的齋木犀吉,在此時影院內迸發出一片嘲笑聲。我忍住了幾乎湧到嗓子口劈拍作響的憤激的火花,走出電影院。大雪紛紛飛個不停。天空中道路上異樣地光亮。我經不起那雪、風和光的刺激,眼中淌出了淚水。「那傢伙,為什麼,做出這副模樣?」我嘟囔著快步走去,可淚水總也止不住。因為我是頂著風雪在走哩。「看樣子,齋木犀吉哪是什麼青年明星,倒像英國影片回顧展裡的倫敦人。表上的金鏈子什麼的從背心袋直掛到上衣胸袋,儼然是個洋氣十足的反派小生啦。好容易能活著返回,究竟在搞些什麼名堂,那傢伙!」

  可我在向晚的午後,由於見到了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父親留下的惡運,也有他那點勇氣。這樣,我向影片公司宣傳課掛了電話,才知叫做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攝影棚吵架毆鬥,退職走了。不過,宣傳課的男的把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銀座辦事處的電話號碼告知了我,我決定和他作第二次會面。

  5

  我的眼前呈現出一個既非幻象也非銀屏人影正在咳嗽清嗓的齋木犀吉。可怪的是,那打扮一如電影,以游魚樣平靜而木然的神色微笑著說:

  「呀,長老身體可好?那條近視眼的狗該還在啃那灰鼠色的襪子吧?」他不勝懷念似地口吃著快速地以尖銳的聲調說。「嗯嗯,沒什麼變動哩。可我一直沒回鄉間去,南洲號之類的事兒也不清楚。」

  「我從香港寄過一封內裝五萬日元的航空信給長老的,要不遭到沒收就好了。我可不想失信于長老喲。」

  我默然無語。五萬日元。可他拿走的除他那份五萬日元外,還有我的一份五萬日元,共計十萬日元啊。但由他看來,只有供他用的旅費,才是他和祖父間的借貸關係。而我那五萬日元,自然不必掛心。齋木犀吉解決的只是他所謂長老的問題。這樣還算不錯,我自己這樣考慮。我知道,正如我在電影院薄暗處的預感那樣,我自忖沒法切入他那刀槍不入的鐵甲的內側的。再則,從其微笑的光亮中,反感到斤斤計較自己的五萬日元,簡直不夠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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