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這一來,我在一旁想,話兒說得這麼沖,這麼早,非得把事兒砸了不可。祖父默不作聲,而齋木犀吉,在此一瞬間,像個發怒的孩子似地目光炯炯,盯視著那母犬和那被沒牙的狗嘴咬齧的鼠灰色的祖父的腳踝。我連忙對祖父和齋木犀吉說今夜時間不早,到明朝再慢慢談吧。我決定和齋木犀吉睡在灰牆倉庫的二樓上。

  我和齋木犀吉正要離座去灰牆倉庫時,祖父要我們去屋角邊淺底櫃拿酒喝。仔細一看,雖有白酒瓶,可早已空空,蒸發完了。當我一說酒已沒有時,祖父臉色陰沉,一聲不吭。連齋木犀吉畢恭畢敬向他道別,也不加理睬,只一個勁兒大聲呵斥南洲號。老耄的母犬,睜開可憐而且醜陋的近視眼,忸怩地仰視著我們,隨後,為了爭回些面子,又想發些威勢了。

  這樣,我和齋木犀吉離開對我們似乎不甚關懷的祖父,出了正房。小股雪珠紛紛撲上我們的頭,我們的肩,一路上只聽得夜風在我們四周吹刮得樹木沙沙作響。即便是全沒光亮,我也能感知到這些樹木各各具有不同的個性。我在此成長的村落雖則位於深山峽谷,但和有火車道經過的穀底相比,卻是一百米的高地。齋木犀吉隔著短外套緊緊抱住自己身子,以抵擋寒氣。可我,倒覺得渾身發熱,仿佛在自己肉體和外部世界間,橫插進一層烘烤用的錫箔片。長此下去,自己怕不要變成一隻烤雞。而且,眼睛也像異樣地犯上了結膜炎。就這樣,我不斷淌著淚水咳嗽著,默默地橫穿黑暗的庭院,把齋木犀吉領進灰牆倉庫。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實際另有原故。唯恐怕一開口會引出齋木犀吉對祖父的嘲笑話。我對祖父的愛並沒到把他當作偶像崇拜的地步,但在這個峽谷之間,要說由於外來客,對這峽谷之主的祖父惡語中傷,卻也受不了。可當齋木犀吉和我一起用力設法開啟灰牆倉庫大門時,他無意間發出了一聲歎息,而後有氣無力,吞吞吐吐地說,「那真是一個長老哩。」此後,他便把長老一詞作為稱呼我祖父的專門名詞了。接著,我們繼續沉默著去對付那扇灰牆倉庫門,可總也紋絲不動。正在這時,妹妹趕到,說這門鎖頭壞了,要不用梯子爬上二樓去吧。還說祖父喊我去哩。我返回祖父房間,一看,祖父正站在酒櫃前,說:「是我搞錯啦,酒是沒有了。」我當即以孩子般的口吻含糊答應,「嗯,沒關係的,爺爺。」

  祖父吃驚地盯視著我,從我的臉色上他發現情況有異。同時,我的喉嚨裡重新噴射出一聲聲刺激性的咳嗽聲,像牛的尖角那樣直往外頂,止也止不住。

  「你病了。也像是生了麻疹哩。獨個兒睡在灰牆倉庫吧!」我似夢似醒地聽得祖父說,一下子癱倒在祖父直至剛才還在坐著的溫莎椅子上。南洲號對此憤憤不平了,正經咬起了我的腳脖子,可與其說因為這犬掉光了牙,莫如說因為我自身在發燒,全然感不到疼痛。我真的患上麻疹了。從翌日起,我便在灰牆倉庫二樓上獨個兒隔離起來。我家這座灰牆倉庫的窗戶和城牆上的齒形堞口構造相仿,從那兒向正房瞭望,足可充分觀察卻不致為對方發覺。祖父和齋木犀吉是如何在做親密的長時間的交談,每天我在喋口處都能觀察到。其時當然由齋木犀吉向祖父一一介紹他的冥想,結果被認為他具有一個真正的哲學者的素質。到第五天,我的麻疹病情繼續惡化。結果,決定由齋木犀吉一人在祖父處取來他和我兩個人的旅費,先動身去東京。因為若不搶先訂妥去開羅的最低艙位,眼看支援納賽爾志願軍的傳聞風靡到全國,勢將鼓動起心懷不平的青年人,紛紛雲集,擁向輪船公司的。次日早晨,齋木犀吉在灰牆倉庫的窗戶口向滿身疹子像個赤色猿猴般的病人的我喊一聲再會,便由祖父和母犬陪著送出院門。此後兩年間,我和他就沒再會面。只聽說齋木犀吉在東京取消了去開羅參加志願軍的打算,又風聞他一時心血來潮,全然忘卻了我,獨自乘上某一貨輪,去了某一與此地全不相干的遠方國家了。

  4

  那麼,齋木犀吉究竟出發去了何國何方,這點連我所在的大學裡誰也搞不清。唯有怪異的傳聞宛如神經質的仔兔滿處亂跑。那個十八歲性好冒險的大阪人,怕是決不會活著重返日本列島了吧,誰都這麼想。報上有消息說,一個遍體鱗傷不知姓名、年齡的日本人漂流到臺灣,從而又有傳聞,那很可能是遭了無賴海員的騙,打算靠著他坐船去開羅的齋木犀吉應得的下場,這使我的大學友人們大為震驚。因為我們這批打算走而沒走成的人,經常受到特攻隊這代哥兒們的奚落,久而久之,也便養成了一種極度的自虐態度那樣的生活習慣,從而感到可憐的唐吉訶德齋木犀吉的幻影總在譴責我們自身的卑劣和怯懦。這樣,大夥兒對那個終於成行的十八歲冒險家的種種傳聞漸漸不再評論,論長道短了。因為即使只有一個人真的動了身,也就足以證明所有沒能成行的人當初要求前往的虛偽性。當時我也認為,說到底,我也並沒真正想去參加蘇伊士戰爭,原因是我其後並未動身前往,而那個耳朵根下連一根鬍鬚也沒生的少年卻真的去了!話雖如此,當我受到誘惑,想要和哪個大學女生搞些不正經的勾當時,作為笑談,也有時提到這次蘇伊士戰爭志願軍的事,把自己美化成也有英雄氣質的奇男子。這一點,每一回憶,就感到汗顏。不用說,連內分泌異常像海膽般長滿粉刺的女大學生實際也不曾上圈套受到我的誘惑,除非她真是一個玩弄異性的色情狂。英文科的女大學生曾使用英語條件時態造句來應付我,曾使我大出意外,現在把它譯成日語。「啊,回想起上古的英雄時代,萬一那個人不曾出發,我倒真想和他會個面哩!」

  不過,齋木犀吉在他首次出走海外的旅行中,雖則遇上不少兇險,終於還是回到了日本。我知道他的歸來,以及其後的生活情況,是二年後冬天的事。我在大學前理髮店內排隊等候時,偶然間在一本電影雜誌上見到了他的相片。在這幅廣告相片上,齋木犀吉穿一件像橄欖球選手運動衣所用條子布製成的短褲,用松鼠捧果子般不雅觀的手法,用雙拳在顎前拉開了架勢。一身拳擊手打扮,背著索欄,貓腰躬身,像在對什麼發起威勢,定睛注視著鏡頭。這裡介紹他作為侍者上過拳擊台的、奇特的一代新星。

  由這次帶有幾分滑稽古怪的巧事,導致了我和齋木犀吉第二次會面。但在此之前,想先說一說他和意大利婦女同路作最後一次國外旅行(犀吉除第一次的秘密航行外,還作過另一次海外旅行。在其短促而勇敢的一生中,若把另一次非法出境包括在內,共去海外旅行三次)途中寄給我僅有的一封信。這是一張由貝魯特發出的美術明信片,片上印有海邊土屋相片,這裡想引用片上所寫的一段文字。可照此寫來,怕會破壞了前後次序,搞亂了文章氣氛。不過,在我們的記憶世界中,卻從來不是條理井然有時間前後順序的。我的寫法不同于編年史作者的手法,我想寫那有關我本人和齋木犀吉的往事。從而把這寫成為在貝賈亞周邊飄忽遊蕩的齋木犀吉亡靈的招魂歌,也想把這作成齋木犀吉死後倍感寂寞的我自身靈魂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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