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從十五歲生日時起,對各類命題大致考慮過,就是對於性,現在大體考慮完畢。我之所以要參加蘇伊士戰爭也是因為要對戰爭本身,以及勇氣、卑怯、暴力、希望、失敗等問題進行冥想哩。原來,我自然也想就出發這一命題,擺出自己的觀點。」他自我陶醉地說。這個面帶嘲弄面無表情的惡作劇似的齋木犀吉的孩子般的認真勁兒說起這類話語時,只覺得那由蘇格蘭威幹忌發散出的木莓香醉意也便增加了幾分,使我心動,感到在支援蘇伊士戰爭的志願軍集會上有幸結識到一個朋友。這樣,當齋木犀吉問起我在蘇伊士戰爭後想幹什麼時,也便把過去從未向誰透露過的計劃,向他明說了。「我打算寫小說哩,當然,也要寫蘇伊士戰爭,但主要寫我自己。而且,我的小說,不採用沉甸甸頂盔貫甲的文體,要採用一種比方說像小女子上身齊腰穿一件貼身內衣,在居室內悠然漫步那樣的文體。文體本身帶來的阻力要以這件既短又薄的內衣正好覆蓋住女子肌體的程度為限。是啊,這便是我的想法。」

  「其結果,納賽爾要迎來兩個對實戰毫無用處的志願兵啦。」

  齋木犀吉欠伸著懶洋洋地這麼說。至於我,隨即對把自己要寫小說一類事,向初次謀面的青年人和盤托出這點,感到後悔,有些不快。而自己的情緒,一旦向這個方向傾斜,對在三等夜車內不顧肮髒席地而坐的事也便特別氣憤。而齋木犀吉同樣在生著悶氣,一言不發。這時,我無意間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氣。沒料想夜幕覆蓋的車窗上,已擴展開一層葉脈樣薄薄的冰膜。夜車有節制地漏出幾聲像獸類咳嗽那樣的汽笛聲。火車進入了米原站。站內燈火照亮了堆積在對側軌道邊微顯肮髒的積雪。每當冬天來臨,適逢我見到這年冬的初雪之日,就是我能交好運之時。這原是在初雪之夜首次逃離日本的父親傳下來的個人信念。比如我在T大學入學考試的最後一天,來到初次見到積雪的本鄉①,結果,連物理和地學、幾何和解析Ⅰ這些平素成績平平的學科,也考得最佳成績。虧得這天的雪帶來好運,我得以通過這次考試。

  ①東京舊區之一。現在文京區東半部。

  這一想,雖則我像個少年流浪者那樣長時間躺臥在過道上感到冷清,由此契幾分慰藉,終於昏昏入睡。當我因咽喉處幹得發痛,睜開眼時,才知道火車已到天明時分的京都附近,又記起那天真無邪的齋木犀吉現正睡在我的身旁,我的腹部上壓著他那全無鬍鬚面色紅潤的臉蛋。當我下次醒來時,則已到達必須換乘聯運船的宇野站,這時站起身來的齋木犀吉已獨坐在座席之上,彎起長腿曲成一圈,以像水泥塑像般的毫無表情的冷漠相,吸著香煙,全不向我這邊瞧上一眼。他的冷漠相和自我封閉形象一直持續到最接近我們峽谷的火車站。只在火車通過我們當地的中心城市,我向他指出戰爭末期在此度過二年時間的那個兒童教養院建築時,齋木犀吉曾在一瞬間像閃電般顯示出不勝豔羨似的孩子般的表情。但那卻不是值得豔羨的一段往事。那時去地方城市出任縣立圖書館長的祖父,當兒童教養院集體遷移之際,把我一個弟弟送到我被收容的處所。弟弟其後在另一遷移掉的峽谷村莊走失,從此去向不明。這是我想要和齋木犀吉說而終於沒說的那次戰爭末期的兒童生活。兩年的年齡差居然隔著一條填不滿的鴻溝。不知讀者可曾想到?

  3

  我的祖父坐在從大正天皇即位之日起,一直使用的在四國算是最古老的溫莎①椅子之一上面,由近視的南洲號照舊把他腳脖子誤作老鼠咬齧著,接待了我和齋木犀吉。齋木犀吉一起始便遭到冷遇。他向祖父問起那條狗的名字,祖父雖則受過寶生流①多年的錘煉,可用了像慳吝小孩的禿頭鉛筆那樣的嘶啞語聲回答說:南洲號。而後嘀咕著像美國青年愛撫情人那樣地說:「南希,南希,到這邊來!南希小寶貝!」

  ①Windso—英國倫敦西郊的小古都。王宮所在地。

  ①日本古典歌舞劇「能樂」中主角的流派之一。

  不過,當我離席招呼妹妹取茶點待客後重新入座之時,只覺得在祖父的居室中,彌漫著和原先迥然不同的熱烈氣氛。齋木犀吉正說到他祖父曾在我待過的兒童教養院所在的地方監獄裡當過看守。我在先對齋木犀吉是哪兒生人、怎樣成長這些事一無所知。聽到他過去的冒險事則是很久之後的事。祖父和齋木犀吉兩個人的話題非同尋常,十分投入。這個魁梧青年齋木和腦袋大然而瘦骨嶙峋的我的小個子祖父不想在此時看來恰如兩個志趣相投的舊友了。

  「而後,祖父意外地辭去了看守,逕自上了路。出走的第五天,據追趕他的人說,祖父穿著隨身衣,曲肱睡在道旁哩。追他的人催著他,快回家吧。祖父還在說,嗯嗯,讓我歇會兒再說,站起身子,直朝前走。可是,祖父在路邊,直到那一天,已經足睡了三天,沒有動彈,全身淨是傷。」

  「確實,這定然是俺那年代的人哩。」祖父洋洋得意地說。「說來是這塊地面上的人,俺個人卻不認識他。可出過那類事兒的人,俺倒知道幾個哩。」

  「我祖父只是憋足股勁兒要出去,可不知道去哪兒好。」「不,要上哪兒去准是知道的羅,只是時代不同了。公共汽車、火車、還有飛機現在都有,和過去的旅客,情形不一樣。俺那年代人,要動身去遠處哪兒,只要離家步行上路就是了。說走就定是從這兒走到別處的哪兒,走不了叫人背著走,碰上海邊就得坐輪船哩。俺那年代,哪天有人忽而走掉了,沒走的每日裡在自家門前望著街道,耐著性子等著。就是這麼個光景,明治時代!」

  「請問您也曾出走過嗎?」

  「嗯,俺從九州的久留米走往東北的郡山,而後到四國定居,走了好長一段路。而後在這個峽谷定居。從此,只在自己家的街道上眺望啦。不過,俺哥子,在像孩子那樣的年紀,倒是坐船動身去了美洲哩。」

  「我們也想乘船去開羅哩,就要出發啦。」齋木輕聲地用唱歌似的語調說。「而且,還想請您資助我們買船票的款子呢。

  我想像您這樣的老人家,決不至於難為我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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