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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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就是這種類型的齋木犀吉,在我與他初會時,足登灰色長筒靴,下穿園木樣的黑嗶嘰褲(褲管開著叉,是當時超前流行的式樣。數年後我才屢屢見到有穿這類褲子的人出現。)上身罩一件藏青短外套。這種外表的青年,一想到他去尼羅河流域作戰的模樣,自然會感到滑稽,不禁失笑的,可不免又為他感到幾分可憐。那時的齋木犀吉,手足不勻稱地長大,腦袋大得顯出笨相,這樣的青年怎麼說也是無法擺脫滑稽相的不利年齡的殘餘。而且,從這時起,還得加上一句,說齋木犀吉已經具備十分老練的人們的說服力。 在去蘇伊士參戰的志願軍會議首次集會上,決定這年冬由橫濱出發,這樣,我們便得抓緊時間了。我和打算為我向祖父作說服工作的私立高中生齋木犀吉,乘坐當晚十時半開往四國的聯運快車,動身去我祖父在家坐鎮的峽谷的村莊。當然,兩個人的三等車票,是由我付錢違反使用學生票價優待法,一次買二張購得的。從此之後,即使在齋木犀吉經濟上寬裕的當口,我自己的票、自己喝的咖啡之類,也很少由他代付帳款。這種稍向一方傾斜的相互關係,最初便起源於此時。必須承認,能夠保持這樣的錢財關係,而又無損於彼此的臉面,乃是齋木犀吉作為優良品質的一項特技。一般說來,在兩人間,如有一方對另一方接連款待過兩次,事實上往往易於影響到兩個人的臉面。我知道有些朋友就曾因此失去真摯的友情,感到人生的冷漠。總之,在此意義上,齋木犀吉不失為兩人一起進行冒險的絕好伴侶。 去四國的三等車由東京開出時已經滿員,找不到我們的坐處,只得並肩坐在走道上,喝著由畫家親戚的女兒送行時贈給齋木犀吉的蘇格蘭威士忌酒。如把這瓶了不起的優質威士忌變賣掉,足可買上我們兩個人的二等車票的。我和齋木犀吉在那沾滿泥土堅實的通道上席地而坐的二十四小時中,我的嗓子眼、鼻粘膜,不知受到什麼影響,連續不斷地咳嗽、打噴嚏。除此以外,卻也別無所苦。這就進一步證實了我們原先的想法:和蘇伊士戰地更加艱苦得多的環境相比,什麼乘貨船越過印度洋,以及這次四國之行車上的苦難,全都不在話下。 火車開出東京,我們倆開始了熱情的談話,越來越得勁。火車轟鳴著駛過熱海的鐵路隧道,四周人們已都進入睡鄉,我們卻仍在忘情地交談。不,與其說我們交談,莫如說主要是齋木犀吉一個人在談。我感到這是我生來第一遭直接從瓶口一心一意地喝起了蘇格蘭威士忌。(當時並沒特別留意瓶上面的標簽,但在黑底上大約浮現出Johnnie Walker這類字樣。)其原因,一是當時的齋木犀吉還不很善於飲酒,從而那酒瓶子大抵落在我的兩膝間,另外還因為他的歲數畢竟比我小三歲。年輕人一旦想要得到旁人的理解就必然會把積在自己心中取之不盡形形式式的《他自身的種子》,向豎起耳朵在聽的另一人儘快和盤托出。而他這樣侃侃而談,又感到越說得多,就越發遠離自己的核心,從此後,就像是個在混凝土地面上豕突狼奔的鼴鼠,不顧一切繼續著那恐怖和絕望的疾走,而在他那過於熱中的頭腦中,則考慮著怎樣用自己不得要領的囉嗦話,像飛機引擎那樣,做逆旋轉的功,達到制動的目的。若是我比那齋木犀吉還要年輕些,那麼,進行這次最荒唐的舌的馬拉松長跑的也許就是我哩。當時的談話,按我目前的記憶,印象最鮮明的是有關齋木犀吉和向我們致送蘇格蘭威士忌的畫家女兒的兩性關係,其次則是有關我們將來自己將幹些什麼的信念抱負。不用說,這是要以我們從蘇伊士戰爭中平安返回為其前提條件的,而滑稽的是,我們兩人還都沒有考慮過自己能否由這次沙漠裡的戰爭中生還,重新回歸日本列島這一問題呢。 「說到我與那姑娘性交的場所,只有畫家隔壁那間兒童室。而這也只在畫家在畫室作畫時的大白天才行啊。因為一到夜晚,那姑娘和她媽便都穿著睡衣褲到兒童室去就寢。而我在晚上當然只能睡在畫家的長椅子上了。因此,研究下來,晚上自然不便。這樣,在白天,一到畫家去畫室工作,姑娘和我便去兒童室翻讀那本「天真無邪的書」。姑娘憑倚在兒童寫字臺上,貓腰躬身而立,而我,自然在她背後挨過身子去羅。因為萬一那畫家膩煩了,要去兒童室轉一下,她也只須將掀到臀部上的裙子唰地拉下就行,這出兒童活劇自然到此便可落幕了。不用說,我也無須把褲子脫掉。大白天,光著屁股,我才不幹呐。而且,要緊的是在性交時得到最大的快樂,從而採用由後行動的立位啊。當然,說來我也並沒得到多大樂趣。和女的相比,男人的快感只及女的五分之一吧。我們兩個,上一次,就像這樣持續了三小時,那姑娘六次對著自己頭上的紅色三角形雞冠,說數過我性器官中出來的熱波。而後停止計數,一心一意地委身作愛。其間,畫家大致都在起勁地修改他的大幅繪畫,至於我,有時還和畫家隔著牆談起了巴赫①。三個小時哩。你瞧,那姑娘登上東京站的臺階時,仿佛在打網球時扭傷了腳,還在說痛呢。這是在我們那三小時裡吃的虧呀!」 我擔心周圍的乘客中可能有人在裝睡。這樣,為了挫一挫這個十八歲性的修驗者②的銳氣,我帶著諷刺的微笑冷峻地說: ①JohannSebastianBach(1685~1750)德國作曲家。 ②指修驗道的修行者。 「可你為什麼要搞它三個小時呢?說到底,不過是性交罷了。 這句話是對齋木犀吉的一擊,而且正好擊中了他的要害。他隨即比其年齡還要稚氣般不斷眨巴著眼,臉上泛出紅暈,學著我咳起嗽來,又像在嘟喃著說:那,不用說,不過是性交罷了。而後,他重新挺一挺身子,趁勢高聲地說:「我現在就在考慮所謂性是怎麼回事哩。我常愛就某一主題作長時間的冥想哩。這才用了三小時對性的問題進行冥想的。你想啊,過去也有倫理學家,也有哲學家,他們對基本命題,徹底地認真地用自己的頭腦進行探索,而後用自己的聲音做出表述。從而,在那個時代,某人對自然界有這樣的想法,另一人對惡魔的存在又提出那樣的假說,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時至今日,情況就不是如此了。現代的人們,已認為對一切基本命題,在二十世紀的歷史時期內,統統考慮完,無須再由自己進行考慮了。相反,只須有一整套百科事典陳列在書齋裡就萬事大吉。可我不願這樣做,我想凡是本質的東西,都該用我自己的頭腦考慮一番,準備出專屬我自己的答案。連你也一樣,現在如由對面搖搖晃晃跑來個老婆婆,說她生了癌症之類的病,想請教你有關於死的問題的個人意見,若如此,你會感到為難吧。我就在為解決這類問題進行準備,我已經就各類問題做過考慮,做出記錄。我想把這一些作為終生事業去完成,在我咽氣前,要把我的哲學冥想記錄出版一本像工商企業行名錄那樣篇幅的大書哩。」 「我想那是一項了不起的計劃哩。可是,你是從哪時起,開始進行這類冥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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