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日常生活的冒險 | 上頁 下頁


  而且,作者自身,作為這個青年之友,齋木犀吉的教練,也曾體驗過日常生活這一運動場上形形色色的冒險。我在下文要寫的,乃是齋木犀吉和我共同體驗的日常生活的真實冒險,以及他以其冥思的語調,向我敘述的他那些想入非非的冒險行為。

  我在此使用了日常生活的冒險這一詞語,同時設想自己把耳朵貼在吹徹過去和未來的我身內的風洞上,聽到了從遠方某處發出有如暴風雨將至的夜盡時在我出生的峽谷間櫸樹梢上呼呼作響那樣的語聲。這是我和齋木犀吉一生中第三次會見之夜,他喝醉了威士忌和我談論他對日常冒險的看法。為使讀者熟悉一下齋木的談吐態度,如果照樣描摹,一般便是這樣的模樣。那晚他也是把斟入純威士忌的大玻璃杯,像雜技中耍海豹那樣,認真地筆直頂著,躺臥在地毯上,眯縫著眼睛,像沒嬰兒的年輕母親哼唱搖籃曲似地向自己自身微笑著。可齋木犀吉的微笑,徹頭徹尾是笑他自身。即使在和情人接吻時,他的微笑仍是為自身。

  「你總也見過那原色動物大圖鑒裡的哺乳綱吧?那才是針對人類問題的關鍵而出版的圖書之一哩。你是不用功,看來不過大致瀏覽一下鳥綱篇的漂亮插圖吧。」時年22歲的齋木犀吉面對訂於一月後25歲生日那天舉行婚禮的我這樣說。「即便是哺乳綱,不說那馴鹿,也不說駝鹿。既不談臍獵,也不談黑犀。要說插圖色彩,要數袋鼠亦即負鼠等狀如人類胎兒。看來實在帶勁,翻閱一下也好。不過,我特別要介紹的是那家貓部分啊。那兒這樣寫著:貓,也和狗一樣,因其使用目的差異不大,構成上的異化就少。如果照此推論,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人類,其生存目的無甚差別,構成上的異化品種就少。自然也可以說,二十世紀的人類,目的只有一個,即無論阿狗阿貓,都該毀於核爆彈,從而異化品種就少。一般說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人類,完全喪失掉冒險精神,他們像衛生無害的廚房間裡的蟑螂,盡可逍遙自在地過活。公元一百年時,只能活上十天的人,若在如今,只要不生癌,就能壽至七十。不過,我倒要在這個日常生活的世界裡冒險地生活,從而成為構成不同的另一品種的人。我還要指導你和我一道去冒險。因為你正打算結婚一類事,看來要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喪失掉你冒險家的資格啦。」

  不過,儘管結了婚,我照樣和齋木犀吉一起進入日常生活的大陸,開始冒險旅行。我在本書開頭時說,人間的辛酸體驗莫過於一個友人客死在某一不知名國家裡這件事。在此之後,我的亡友又和我一起重新生活了。比方說,在如今,我的身邊仿佛響起齋木犀吉的聲響:他要下車了,要和別人擦肩而過了,要和別人話別了,要去享用什麼特殊的肴饌了。我感到自己仍然和齋木犀吉一起生活著。在我接打電話時,蹬自行車時,性交時,都感到我肉體內,有齋木犀吉在,在幹這些事。讀者是否知道郭霍①從阿萊爾寄給弟弟的信上有如下的詩句?那是悼念他不很友善的名叫姆阿的親戚之死的。

  死者未必死

  但有生者在

  雖死其猶生

  雖死其猶生

  ①Gogh荷蘭畫家。

  這詩句,我是從齋木犀吉那兒學來的。對於藝術家的活兒,他在感情上並不特別偏愛,但對郭霍的畫《花樹》卻是另眼相看。這畫以阿萊爾動人的初春天空為背景,在殘雪未消的大地上,一株扁桃開花吐豔。畫上注明為紀念姆阿而作,在其表姐夫姆阿逝世後,畫家給他的遺孀寄去這幅畫,並附去上有短詩的一封信。齋木犀吉把這畫的複製品掛在他公寓的牆上。在去歐洲前,還說要去阿萊爾觀光,但不知他可曾見到那棵開花的扁桃樹?要把死者忘卻,真也有不可能的時候,在這時,但有生者在,雖死其猶生,雖死其猶生……

  2

  且說在納賽爾開戰的那年冬,東京某大學二年級生的我首次和關西某私立高校三年級生的齋木犀吉會了面。記得猛一看,只覺得無論在他的臉頰處、下顎上看不到一根鬍鬚,這印象至今縈繞心間。這次會面也是因為我們倆一道出席支援蘇伊士戰爭的志願軍集會的緣故。這一次,這個冥想的哲學青年,整個兒迷住了我九十歲的祖父,並使他出旅費讓我倆乘羊毛公司貨船去蘇伊士。在蘇伊士戰爭時期去參加納賽爾軍隊,不用說,是樁政治大冒險。為此,在我的族人中,知道政治冒險意味著什麼的那些人,對誘使我祖父掏錢資助我們的十八歲青年的手腕,該是非常折服的吧!

  在我的家族中,常有政治狂人出現。其結局,大致都在不如意的大冒險之後,沒到三十歲也就喪了命。為此,那些在世的族中人,對於政治狂的批判,目光銳利,毫不假借。明治之後,我家第一個政治狂便是我伯祖父。祖父和伯祖,兄弟倆幼小時,他們的父親原是九州某小藩屬下的下級武士,等到明治維新,可說形同贅疣,由藩主開發了幾個錢,一家子把全部家當推上車,動身去遠在東北的曠野開墾荒地。在他倆父親因疲憊過度早年夭亡之後,還留下一些開拓地,可不知怎的,這些土地其後都歸了地主而兼營驛站紡織業的素封之家了,這才發現他們倆只是兩個沒出息的佃農。為此,年輕野心家的伯祖單身出海,遠去美洲大陸,其後只來了一封像是說在加州葡萄園裡幹活兒這樣的信,從此便永遠消失在這一廣大國度裡的某一處所了。想來是作為一個年輕的心高氣傲的日裔移民無所作為地死去了吧。至於我祖父,對其兄長的冒險行為作了考慮之後,也不想作為一個發生突變的農民類型了此一生,決意去日本各地流浪,探求人生真諦。到末了,他在四國的深山峽谷間——究竟探求到什麼不得而知——結婚落戶,生下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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