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個人的體驗 | 上頁 下頁
三九


  「不正常啊,鳥。嬰兒如果不能很快就死,這一狀態持續上一百天的話,你就會發瘋了吧,鳥。」

  鳥目光兇險地望著火見子,好像火見子的話是給只喝點白糖水和少量奶粉的嬰兒吃菠菜增添能量似的。啊,一百天,二千四百個小時!

  「鳥,你這樣被嬰兒的幻影纏住的話,嬰兒死了以後,你也逃脫不掉吧?你現在對嬰兒的這種心理態度是不行的,對嗎?」火見子說。並引用麥克白斯的臺詞用英語說,「你那麼考慮是不行的,鳥,你那樣做的話就要發瘋了。」

  「可現在我不可能不考慮嬰兒的事,嬰兒死了以後,也許就這樣,那也是沒辦法的。」鳥說道:「確實,對我來說最壞的事也許是嬰兒衰弱死之後。」

  「現在也可以呀,給病院打個電話,讓他們給牛奶加濃一點兒就好了。」火見子說道。

  「那怎麼能行呢。」鳥悲鳴般的可憐叫聲打斷火見子的話。「你要是看到了孩子頭上的瘤子,就知道那樣做為什麼不行啦!」

  火見子注視著激動的鳥搖了搖頭,臉上浮現出憂鬱的神情。

  倆個人都扭過頭去不理對方。結果還是火見子閉了房間裡的燈,鑽到鳥的身邊。夜靜而清涼,即使倆個人並肩擠在一張本來就很窄小的床上,也不再為暑熱而煩惱了。倆人沉默了片刻,然後,火見子沒有像平常那麼拿手在行,而是笨拙地活動著身體抱住了鳥。鳥感覺到大腿的外側有一團乾爽的絨毛在撩動。但一種討厭的情緒出乎意料地朝他襲來。鳥期待著火見子就那樣不再動,她會一點點地進入她自己的女性夢鄉的。他真切地期望,當他一覺醒來時她還沒醒。時間就那麼過去了。鳥和火見子都知道對方醒著,又都裝成不覺的樣子。終於火見子像個忍受不住這種假死狀態的狐狸,突然發出刺耳的尖聲問:「鳥,昨晚上你夢見嬰兒了吧?」「嗯,夢見了啊。怎麼?」鳥說。

  「什麼樣的夢?」

  「好像是在月球的火箭基地上,荒涼的岩石中間放著嬰兒的搖藍。別的什麼也沒有,一個單純的夢。」

  「你像嬰兒似的蜷縮著身子睡在那裡,緊緊地攥著拳頭,張著嘴哇哇地哭。」

  「真是怪談,你是不是有點不正常。」鳥像被一股奔湧的恥辱泉水淹沒了,憤激地說。

  「嚇死人了。我還擔心你無法返回原樣了呢。」

  鳥靜默地坐在黑暗中,臉頰像著了火。火見子也一動不動地坐著。

  「喂,鳥。你不要把這事只當成個人的事,也看成和我相關的共同問題,那樣我也可以更好地幫助你呀。」火見子對她剛才說鳥被夢魘住了的話有些後悔,語調低沉地說。

  「這的確僅僅是我個人的體驗。」鳥說:「不過,在個人的體驗之中,一個人漸漸地深入進他體驗的洞穴,最終也一定會走到能夠展望人類普遍真實的出口。按理說會有這樣的體驗吧?不管怎麼說,痛苦的個人得到痛苦之後的果實。就像湯姆·索亞似的,在黑暗的洞穴裡,雖然有痛楚的回憶,但一旦走出地表,同時,也得到一口袋的金幣。然而,現在我的個人體驗的苦役,卻是處在絕望地向深處掘進的孤獨一人與世隔絕的豎井洞裡。即使在同樣黑暗的坑洞裡流淌下痛苦的汗水,從我的體驗中也無法產生一點點兒人的意義。只是毫無所獲地一邊感到羞恥一邊挖洞罷了。我這個湯姆·索亞,在深深的豎井洞底瞎挖,也許會發瘋的。」

  「從我的經驗來說,只要是和人有關的,就決不能稱為毫無結果的痛苦,鳥。他自殺不久我就被梅毒恐怖症糾纏上了。我和一個可能帶有梅毒菌男人一起睡,又沒有什麼預防措施。所以,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被恐怖症所苦惱著。在痛苦時,我就想我不會只收穫這個毫無成果的無所作為的神經官能症吧。所以,好了以後也有效果。鳥,那之後,不管和多麼危險的人睡,也沒有再犯那持續了好久的梅毒恐怖症!」

  火見子把它作為滑稽有趣的心裡話講給鳥,說完還蕪爾一笑。鳥覺得火見子的話有點做作,但不管怎麼說是為了使他振作起來。於是他故意擺出一幅嘲弄人的口吻說:

  「如果妻子下次生出來的還是個畸形兒的話,那我也不會痛苦好久的。」

  「我說的並不是那意思,鳥。」火見子輕聲說:「哎,鳥。我覺得你的這次體驗能從豎井式的洞穴變成有出口通道的洞穴。」

  「那辦不到吧?」鳥說。

  「我去取啤酒和安眠藥,鳥,你也要吧?」火見子終於說。要是想要,但鳥不能漏過電話。鳥有些留戀地冰冷冷地說:「我不要。早晨一起來,滿嘴都是安眠藥味,怪討厭的。」其實,他只說我不要就足夠了,但鳥為了挫敗喉嚨對安眠藥和碑酒火燒火燎的欲望,必須多說幾句才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