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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是嗎?」火見子把安眠藥的藥片用啤酒喝下去,一面殘忍地說:「這麼說,那是掉牙時的味吧。」

  過了一會,火見子睡著了,鳥仍睜著眼睛,靠著火見子那側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像得了硬皮病似的發硬。鳥感到和別人的肉體躺在一個床上,自己的肉體就好像不合理地付出了很大的犧牲。他想起了結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個床上的事,不過竟好像記憶出了差錯,有點模糊起來。鳥終於決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動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見子突然發出了一聲動物似的呻吟,咬著牙將他緊緊摟住,把鳥嚇了一跳。鳥又感到貼著的大腿一團絨毛。火見子嘴唇半張的黑暗的口腔裡有一股嗆人的金屬鏽味飄來。

  鳥動彈不得,只好就那麼躺著,一邊忍受著越來越發麻的身體,一邊徒然地睜著眼睛,不久,鳥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籠罩住了。突然一種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襲來,說不定那個醫生和護士每隔一個小時就喂嬰兒一次濃牛奶。我在等著嬰兒的死,然而卻又懷疑現在那裡是否隱藏著一個緩期的單人牢房呢。鳥仿佛看到了嬰兒兩個頭上張著兩張紅紅的嘴,正在咕嘟咕嘟地喝濃牛奶的情景。鳥渾身的皮膚佈滿了熱乎乎的細密疙瘩。讓嬰兒衰弱而死的那種羞恥感覺的秤砣變輕,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嬰兒帶來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識的秤砣變重,圍繞著鳥的遲緩的心理平衡動搖起來。鳥被利己的不安譴責得出了一頭汗。他既看不到浮現在昏暗中的家具,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奔馳而過的汽車聲;只能感覺到體內發出的燥熱和汗珠流淌下來時癢得慌的感覺。就像被噴灑上了農藥的竽蟲,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體內不斷地滲出帶青草氣息的體液。那個醫生和護士一定給我那奇怪的嬰兒10升濃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鳥也不會和火見子講這羞恥的妄想吧。因為那就好像在說深夜電視裡的女節目主持人斥責了他一樣,簡直是天方夜譚。不過,鳥忍受不住乾等電話,一清早恐怕就該去附屬病院的特兒室吧。直到天亮電話鈴也沒響,鳥一夜未眠地迎來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照射進來,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裡沁著汗的鳥,耳邊除了幻聽之外,聽不到有鈴聲響起。

  醫生和鳥雙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並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館裡觀察章魚似的朝裡面的小床望著。鳥的嬰兒好像沒有被秘密處置的樣子,從保育器取出後就放到普通的小床上了,和做豁嘴兒手術的嬰兒一樣,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那裡。對鳥來說,煮蝦似的通紅的嬰兒看不出衰弱的樣子。嬰兒有點長大了。同樣他頭上的瘤也好像變大了。嬰兒為了和自己頭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勁地仰著身,兩隻小手遮在耳後,用手指不斷地擦搓著腦袋。半個臉都皺巴巴的,眼睛緊緊地閉著。大概嬰兒也想撓腦瘤,只是手指還夠不到那兒。

  「腦袋上的那個瘤也癢癢嗎?」

  「唔,怎麼說呢。瘤下面的皮膚現在有點要磨破了,也許因為潰爛而發癢吧。注射過一次抗菌素,現在已經停止注射了。也許最近那塊兒就能破。破了的話,新生兒就會陷入呼吸困難的狀態。

  鳥注視著醫生,想說什麼又沒說,結果只是咽了口唾沫。鳥想確認一下醫生是否已經忘了作為父親的自己期待著嬰兒的死。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我還會被今晚還有昨晚那樣的疑惑所踐踏吧。不過,鳥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這一兩天最關鍵啊。」醫生說。

  鳥注視著用粉紅肥胖的小手在耳後撓腦袋的嬰兒。嬰兒的耳朵和鳥一模一樣,僵硬地朝外翻著。鳥似乎害怕自己的聲音傳過去,輕聲地說了一句:

  「請您多關照。」

  說完,鳥紅著臉朝醫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兒室。背後的門關上時,鳥很快地就有點後悔沒有和醫生再次強調一下他的希望。鳥在走廊裡邊走邊把兩手罩在耳後,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停地蹭著髮際。他一邊蹭,一邊覺得他腦袋後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墜住一般漸漸地向後仰去。不一會,當鳥意識到自己不自覺地模仿著腦袋上長著瘤的嬰兒的姿勢和動作時,馬上站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瞭望。走廊拐角處站在飲水處的兩個孕婦神情呆板地朝這裡眺望。鳥感到有點噁心,馬上穿了過去,朝通往正門的走廊跑去。

  鳥在大學的餐廳前將車速減慢下來,正想找一個能停車的空位,突然發現了他的朋友從餐廳裡走了出來。鳥好容易找到了一個空位,把車停了下來。他掃了一眼手錶,遲到了三十分鐘。朝鳥下車的地方走過來的朋友臉上浮現著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車。」鳥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鮮紅的賽車解釋道:「我遲到了,真對不起,大家都來了吧?」

  「沒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穀公園參加這次抗議赫魯曉夫重新進行核試驗的集會去了。」

  「啊,是嗎。」鳥說。於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見子讀有關這事報道的報紙時,一點也沒引起他的注意。他現在已經完全被奇怪的嬰兒纏在個人的困境之中,與這個現實的世界隔絕了。不過這麼說,正是因為那幫肩負著地球的命運,參加抗議集會的傢伙沒有被頭上長著瘤的嬰兒纏住。有些煩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應了一聲的鳥投過責備的一瞥。

  「別的成員都想避開和戴爾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議赫魯曉夫了。在日比穀的野外音樂堂,幾萬人同時發出憤怒的抗議之聲,難倒不能給赫魯曉夫惹起一場麻煩嗎?」

  鳥把斯拉夫語研究會的其他成員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確實,他們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戴爾契夫牽扯太深,很難辦。他們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貿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務省的官僚,有的是大學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爾契夫事件被報紙作為醜聞大肆報道,不管怎麼說,和他有關聯,這事如果被上司覺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鳥這樣的補習學校老師,而且,不久就將被解雇的自由人是沒有的。

  「那怎麼辦呢?」鳥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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