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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沒完沒了了。」鳥說,並把自己感覺有些異樣的目光,從火見子鼓脹而充滿血色的眼睛那裡移開。

  於是,火見子沉默了起來。女節目主持人像等待到了時機似的對鳥說:

  「只是呆呆等待自己的孩子在遠方的那家醫院喝著糖水慢慢衰弱死去,這不是最不可取的狀態麼?鳥,自我欺騙,不可靠,不安寧!你不就是因為這些而日漸憔悴麼?不只是你,火見子也瘦下來了呀!」

  「但是,取回來自己動手弄死,這樣的事情我幹不了。」鳥反駁說。

  「我以為,莫不如說這樣做更好,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是肮髒的,也不要自我欺騙,鳥。不管怎麼做,都不能不是個惡人;為什麼非是惡人不可呢,那是因為你們想擺脫先天異常的嬰兒,保持甜蜜的夫婦生活。按利己主義邏輯是說得通的。把血腥味的事情全交給醫院裡的別人幹,本人躲在遠處,裝出一副突遇不幸的善人面孔,老實巴交的受害者的形象;這從精神衛生方面說是很壞的呀,鳥,你自己知道吧,這就叫自我欺騙。」

  「自我欺騙?確實,如果躲在一旁焦急地等待孩子死訊的我以為自己的手純潔無瑕,那我真的是自我欺騙了。」鳥否認說,「可是,我知道我對孩子的死是負有責任的。」

  「真的是那樣麼,鳥?」女節目主持人完全不相信,她說,「我想,從孩子死的那一瞬間開始,你的頭腦裡裡外外都會湧現出很多麻煩事,而在我看來,那是自我欺騙的報應。正是在那時候,火見子要為了阻止你自殺,緊張地照看你;但最終呢,鳥還是要回到受了創傷的鳥夫人那裡去吧。」

  「我妻子說,要是我見死不教,讓孩子死了,她考慮過和我離婚哪。」鳥自嘲地說。

  「已經中了自我欺騙的毒的人,不可能如此明快地決定自己的立場,鳥。」火見子繼續她的極端惡毒的預言,「鳥,你不會離婚,而會拚命為自己辨解,極力抹平問題,重建你們夫婦的生活。離婚這樣的決斷,不是你這樣自我欺騙中毒者所能做出的,鳥。並且,你最終也不會得到鳥夫人的信任,自己也會從自身的私生活中發現欺騙的陰影,然後便會自我崩潰呀。鳥,不是已經出現自我崩潰的兆頭了嗎?」

  「這不是絕路嗎?你給我描畫了一個完全絕望的未來呀。」鳥開玩笑似的說。

  而那位肥胖的大塊頭同學認為鳥故意惡作劇,是和火見子針鋒相對。她說:

  「你現在確實是在絕路上呀,鳥。」

  「可是,我妻子生了個先天異常嬰兒,這只是個意外事件,我們沒有責任。並且,我既不是那種可以立刻把嬰兒捏死的鐵石心腸的惡漢子,也不是百折不撓的善人;這類善人,不管孩子的病殘如何嚴重,都會動員所有能動員的醫生,細心照料,盡最大努力讓他活下去;這兩類人我哪類也做不成,我只能把孩子放在大學醫院,等待他自然衰弱下去,直至死掉。即使這樣做的結果,是我染上了自我欺騙症,像吃了耗子藥的陰溝裡的水耗子似的,走上了絕境;我也無可奈何,別無他策呀。」

  「並非如此,鳥,鐵石心腸的惡漢,百折不撓的善人,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呀。」

  鳥聞到屋內略帶酸味的空氣摻和著酒精的味道。透過屋內淡淡的暗影,鳥看到火見子的女友大得出奇的臉,已經通紅通紅的了,像患了面部神經疼似的,到處都一抖一跳地痙攣著。

  「你醉了吧,現在我明白了呀。」

  「儘管如此,我還是一直聊到現在,你不可能無病無傷地逃走吧?」火見子的朋友誇耀地說,然後,毫無顧忌地大口呼出熱乎乎帶酒味的氣息,「即使這麼說,但毫無疑問,鳥,孩子死後遺留下來的自我欺騙的問題,現在還沒來到你的眼前。鳥眼下最大的擔心,是如果孩子不死,不是要努著勁兒養活他嗎?」

  鳥的心都提了起來,汗又流出來,他感到自己像個咬敗了的狗,他長時間的沉默不語。然而,鳥又沉默地去冰箱拿麥酒。麥酒瓶挨著制冰格的一邊冰冷冰冷,其它的部分還溫乎乎的。立時鳥想喝麥酒的情緒全都消散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麥酒和三個杯子拿回臥室,這時,女節目主持人已經打開客廳裡的電燈,在那裡梳頭、化妝,並想換衣服。鳥背對客廳給自己和火見子的杯子倒上了麥酒,麥酒呈混濁的褐色,看起來似乎很髒。火見子招呼客廳裡的女友,女友冷淡地回答:「已經不需要我了,我去電臺了。」

  「等會兒好嗎?」火見子表現出了女性的過分媚態。「鳥已經回來了,已經不需要我了?」女節目主持人要引誘鳥上套,然後,又乾脆直截了當地對鳥挑明:「我是我們一起畢業的女大學生們的守護神,鳥。誰要是失意落魄,就需要我這個守護神了。誰要遇到什麼麻煩,我就會來幫忙。鳥,不要讓火見子陷到你們夫婦糾紛裡陷得太深了呀。我個人對你的不幸還是很同情的。」

  火見子和女友一起出門,準備把她送到可以叫到出租車的地方;鳥留在屋內,把溫乎乎的麥酒倒在廚房的水池裡沖掉,又沖起了冷水澡。冰涼的水滴把鳥激得渾身發抖,鳥想起了小學時代的遠足,自己掉了隊,又遭了急雨,他想起了那時候感覺到的孤獨感和無力。現在的我,宛如剛剛脫殼的蟹,不管遭到怎樣卑小的對手的攻擊,都立即屈伏。鳥想,現在的情形最惡劣不過了。孩子出生的那天夜晚,我與那些少年惡棍們搏鬥,能夠顯示出相當的抵抗力,那真是現在回頭想想還有些後怕的不敢相信的奇跡。洗完澡,不知為什麼,鳥竟然性欲昂奮起來,就那樣赤身裸體地仰在床上。外來者的味道消失,屋子裡的角角落落又重新彌漫了獨特的陳腐味道。這是火見子的窩。火見子像一個患臆病的小動物,不在房間裡染上自己身體的味道,就難免情緒不安。鳥已經習慣了這個家的味道,有時甚至嗅到這裡邊也有自己的味道。火見子一直未歸。冷水浴洗得淨爽的皮膚又流出了許多汗水,鳥緩慢地站起來,他想再找一瓶冰鎮的麥酒。

  過了一小時,火見子才回來,她不高興地對鳥辨解說:「那個人忌妒了呀。」

  「忌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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