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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負責的是深夜節目,鳥,你聽到過幾個傢伙在一起交媾似的討厭的絮語聲吧?」火見子的女友故意鄭重地說。由此,鳥記起這個女人所在的倒黴電視臺發生的種種醜聞,並且進而清晰地想起大學時代,自己對教室裡這位又高又胖、鼻子和眼睛像狸子似的同學的厭惡。鳥把裝罐頭和麥酒的紙袋放在電視上,不無顧慮地對兩位尼古丁中毒的女人說:

  「這些煙還是放一下吧。」

  火見子去廚房開換氣扇,但她的女友卻根本不在意煙薰疼了鳥的眼睛,染著銀指甲的粗俗的手又點上了一支煙,雖然她垂下的頭髮掩住了前額,但在鍍銀打火機燃起的深橙色火光中,鳥還是看到她過於寬闊的額頭上深深的皺紋,和顯露出青筋的上眼臉時不時的痙攣。鳥感覺到她和自己心存隔閡,不由得警惕起來。

  「你們倆都是耐熱體質嗎?」

  「都怕熱呀,像要熱暈過去似的呀。」火見子的女友憂鬱地回答,「不過,和好朋友慢慢聊天的時候,屋子裡空氣流動太多,會不愉快的。」

  火見子從電視上的紙袋取出麥酒,放進冰箱制冰盤的格層裡,又看了看是什麼罐頭,動作非常麻利。深夜節目的主持人用批判的眼光看著她。鳥想,這個女人將大張旗鼓地宣揚我和火見子的最新新聞吧,說不定會借助深夜電臺的電波來傳播呢。

  火見子把鳥的非洲實用地圖用圖釘釘在了臥室的牆上。而他塞到提包裡的那本非洲人寫的小說,則像一隻死老鼠一樣躺在床上。肯定是火見子躺在床上讀的時候,她的女友來了,於是,火見子扔下書去開門,直到現在,書仍然扔在那裡。鳥恨恨地想:我的與非洲有關的寶貝,就這樣被輕慢地對待,這是不吉之兆。我這一生大概無緣看到非洲的天空了。不要說積攢非洲之行的資金,現在,連掙每天的口糧的工作也丟了。

  「我在補習學校被解雇了,從夏季的特別講座開始。」鳥對火見子說。

  「又怎麼了,鳥?」

  鳥不得已講起了自己的酒醉和嘔吐,以及那個正義派的告密。話越說越不愉快,鳥厭煩地早早打住。

  「你本來是可以和理事長抗辨的!如果有肯作偽證說你是食物中毒的學生,請他們幫忙決不是壞事!鳥,為什麼那麼簡單地認可校方解雇?」火見子情緒昂奮地說。

  是呀,為什麼我那麼簡單地接受校方的處理?鳥想,並且,鳥現在開始感到補習學校講師的椅子是那麼值得留戀。那不是隨便開開玩笑就可以丟掉的工作。還有,應該怎樣向岳父彙報呢?先天異常的孩子出生當天,我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宿醉未醒,因而導致被解雇。我就這樣向教授說嗎?還要說明,那威士忌,就是教授給我的尊尼喬加……

  「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自己能夠正當要求的權利已經全部失去了,所以,和理事長見面,只想盡可能快點結束,管它三七二十一,就那麼隨隨便便地點頭認可了。」

  「鳥,現在你全神貫注地等待自己的孩子衰弱而死,所以感覺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權利,是這樣吧?」女節目主持人插嘴說。

  看來火見子已經把鳥遭遇的不幸全部講給了自己的女友。

  「我想可能是這樣吧。」鳥說,他很厭煩火見子的輕率和女節目主持人強加於人的口吻。鳥完全可以預想得到,在廣泛傳播的醜聞中自己是什麼模樣。

  「像這樣開始感覺自己在現實世界裡毫無權利的人都會自殺的,鳥。不要自殺啊。」火見子說。

  「自殺,還太突然了!」鳥說,他從心裡感到了威嚇。「我丈夫就是這樣,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立刻就自殺了。」火見子說,「要是你也在這臥室裡上吊了,我會覺得我自己真像個魔女了,鳥。」

  「我從沒有想過自殺。」鳥打起精神說。

  「你父親不就是自殺的嗎,鳥?」

  「你怎麼知道的?」鳥吃驚地問。

  「我丈夫自殺的那天晚上,你安慰我,講給我聽的呀,鳥,你想讓我產生錯覺,認為自殺是很普通的事情。」

  「我當時也很驚慌吧。」鳥疲倦地說

  「你還告訴我,你父親自殺之前,打過你。」

  「怎麼回事?」女節目製作人問,她的好奇心也燃燒起來了。

  鳥沉默不語,火見子只好做一次轉手買賣,她說,鳥六歲的時候,曾經這樣問他的父親:

  「爸爸,出生前的一百年,我在什麼地方?死後一百年,我又在什麼地方?爸爸,死了以後,我會變成什麼呢?」「年輕的父親一語不答,立刻狠狠揍了他一頓,連牙都打斷了兩顆。那結果,便是他忘記了死的恐怖。然而,三個月後,他的父親卻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軍人使過的手槍對準自己的腦袋,開槍自殺了。

  「我的孩子如果現在死了,我至少可以逃掉一個恐懼,」鳥一邊回憶父親一邊說,「要是我的孩子六歲的時候向我提同樣的問題,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我也下不了手那麼狠地打自己的孩子,讓他一時忘記死的恐怖。」

  「無論如何,不要自殺啊,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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