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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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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睡醒了!鳥,剛才在夢裡我和你性交了呀。」鳥驚訝地問:「你的腦袋裡,就一直只想著性交嗎?」 「像昨天那麼少見的好的性交之後,就是這樣呀。那確實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樣的緊張能持續多久,鳥。我很想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能讓那樣難得的性交長久持續下去。鳥,我們相互之間,面對對方的裸體哈欠不止的厭倦時刻很快就會出現的呀。」 鳥想說,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但火見子開得飛快的賽車已經沖過他的家門前的籬笆,濺起地面的碎石,駛進了院子裡。 「五分鐘後下來,這回請你別睡,五分鐘裡大概也做不成什麼重要的性交的夢吧。」鳥說。 鳥走進自己的房問,收拾準備住在火見子那兒的必需用品,嬰兒床擺在那裡,鳥覺得像一個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轉過身,把東西塞到手提包裡。最後,鳥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語寫的小說也放進手提包,從牆上揭下那張非洲地圖,仔細疊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鳥重新坐到車裡向銀行趕去的時候,火見子敏銳地發現了他衣袋裡的地圖,她問: 「那是行車交通圖嗎?」 「嗯,是啊,是實用地圖。」 「你進銀行的時候,我來找找去你孩子住的醫院有什麼近路,鳥。」 「不行啊,這是非洲地圖。」鳥說,「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實用地圖,我都沒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這張實用地圖的日子到來呢。」火見子不無嘲笑地說。 在大學附屬醫院前面的廣場,鳥把鑽到方向盤底下睡覺的火見子丟在那裡,自己去給孩子辦入院手續。圍繞鳥的孩子沒有名字的問題,鳥和窗口的女辦事員發生了糾紛,爭吵一番後,鳥終於鄭重其事地說:「我的孩子眼看著就要死了,也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樣的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取名字呢?」女辦事員狼狽不堪地表示讓步,那時,鳥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經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辦事員打聽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續。 可是,接待鳥的特兒室醫生,卻立即粉碎了鳥的幻覺。他說:「什麼?你那麼著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嗎?這裡的住院費並不貴呀,你沒有健康保險證嗎?不管怎麼說,你的孩子雖然身體很弱,但還好好地活著呀,你好好地拿出個當父親的樣子,啊!」 鳥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寫上火見子家裡的電話號碼,交給醫生說:如果孩子出現了什麼重要情況,請往這兒打電話。鳥感覺得到,特兒室的所有成員,包括護士們在內,都覺得自己是個很討厭的傢伙。因此,鳥連保育室的孩子也沒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廣場上的賽車旁。鳥雖然從醫院的背陰處跑回來,渾身的汗卻一點不比睡在車裡的火見子少。他們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車排出的廢氣一起拋到身後,為了在盛暑的午後,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嬰兒的死訊而出發了。 整個下午,他們都一直在注意電話機的動靜。傍晚出去買菜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電話來,鳥就留了下來。晚飯後,他們一起聽收音機裡播送的蘇聯一位著名鋼琴家的音樂,但仍神經緊張地關注電話鈴,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後,鳥也幾次在睡夢裡聽到電話鈴響,睜開眼睛,溜下床去確認。放下話筒後,他還曾經夢見醫生通知他說孩子已經死了。幾次醒來的時候,鳥都感到自己是處於被判緩期執行的懸空狀態。但鳥現在不是孤獨一人,他是和火見子一起度過漫漫的夜晚,他從這一事實裡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強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來,鳥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重要。 第二天早上,鳥去補習學校的時候,借了火見子的體育賽車。在補習學校學生成群結夥的校園裡,純紅色的賽車總是散發著醜聞的氣息;鳥把車鑰匙放到口袋裡的時候,才注意到這一點。他感到,自從孩子的異常事件發生以來,自己意識的皺褶裡就出現了一些欠缺。鳥繃著臉,從圍在賽車四周的補習學校的學生中間穿過。在教員室裡,那個總是日僑派頭、穿著花哨短外套的矮個子外語專業主任告訴他說,學校的理事長要見他。但主任的通報恰巧潛入了鳥的意識裡被腐蝕的部分,因此,他的反應非常平靜。 「鳥,該怎麼說你呢,人不可貌相,膽量驚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斷呐。」主任像開玩笑似的快活地說,同時用銳利的目光研究鳥。 走進上課的大教室時,鳥不能不膽怯。今天上課的學生和前天的學生不是一個班,而在補習學校,班與班之間沒有橫向聯繫,今天的學生,大都不會知道我那丟人的事件吧。鳥這樣給自己打氣。上課的時候,鳥確實看到了幾個似乎知道自己底細的學生,但他們是從東京都的高中來的都市浮浪少年,他們把鳥的行為滑稽地理解為英勇的舉動,當他們的目光與鳥的目光相遇時,甚至送來充滿親愛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鳥徹底地無視他們的表示。 下課後,鳥走出教室,在螺旋樓梯口,一個學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為鳥辨護,把鳥從學生暴動中救出來的那位。這位學生放棄了別的教室的課,特意來到陽光暴烈的螺旋樓梯等待鳥。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閃耀著光,貼著樓梯坐著的藍色勞動布褲子上帶著幹泥巴。學生微笑著打招呼: 「啊!」 「啊。」鳥回報了一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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