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個人的體驗 | 上頁 下頁
三二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復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著擺脫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復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臟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鳥。」「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瞭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說,「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裡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著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說,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著他的朋友。鳥曾帶著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著自行車在城裡轉。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討厭起來,最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丟了。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十分著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據說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狗看作喬裝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群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說,如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嚇死的吧。於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當菊比古沒完沒了地說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他把菊比古是美國佔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於眾。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然騎著自行車在尋找著,便從車窗探出頭,拖著哭腔喊: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於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那天早上,在裝著瘋子死屍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別。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後來聽說,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城市遊手好閒的夥伴,都被強制征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來怎麼樣了呢?鳥想。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裡,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說過菊比古的事都忘記了呀。」鳥說。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說。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妻子說。毫無疑問,這是她支著腿躺在床上,眺望著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適的憂鬱的丈夫過日子吧。鳥想。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裡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這裡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復盡了責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只能盡他的責任。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說:「孩子不會死的。」岳母這時端著紅茶回來了。她想掩飾剛才和鳥在走廊裡內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起了那個沒有肝臟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

  為了慎重起見,鳥回頭看了看對面醫院街樹葉茂密的窗口,確認那裡已經完全被綠葉遮掩住了,這才轉身走向那輛紅色的賽車。火見子像裹著睡袋似的,身子橫在方向盤下,頭枕在低低的安全帶上,睡著了。鳥彎下腰搖晃火見子,同時產生了一種逃離外人的圍困、回到真正屬￿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頭看了微風搖動的茂密的銀杏樹樹梢。火見子像美國女學生似的招呼了一聲「哎,鳥,」抬起身給鳥打開車門,鳥急急地鑽了進去。

  「能先開到我的家嗎?然後想去孩子住院的醫院,順路去一下銀行。」

  火見子把車啟動起來後,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鳥的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樣傾在安全帶上,向火見子說明去他們夫婦租借的房子那兒的路線。火見子的粗野開車方式,讓鳥充分體味到了暈船似的味道。

  「你還沒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夢境裡的高速公路上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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