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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那就把柚子送到護士們那兒去吧。」岳母說著,向鳥發出了新的信號。陽光穿過窗外茂密的綠葉映了進來,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樑兩側,都流動著綠色的光暈。終於,鳥讀懂子岳母的信號,是讓他給護士送柚子回來的時候,在走廊裡等著。

  「我去,護士室是在樓下吧?」

  「外來患者候診室的旁邊就是。」岳母凝視著鳥,說。鳥抱著裝柚子的紙袋走到昏淡的走廊。走著走著,柚子的味道散發了出來,鳥的胸,臉,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鳥想,肯定有一聞柚子味就上喘的傢伙。隨後,他又想,躺在床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著綠暈,發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號的岳母,還有正在考慮柚子和喘氣關係的自己,無論誰,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戲。是在演戲,演戲。只有頭上長著瘤子,被用糖水換走了牛奶因而不斷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戲。即使如此,為什麼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給牛奶,不就越滲透出往冒牌貨裡摻點什麼調料的卑鄙策略嗎?鳥把柚子口袋遞給閑班的護士,本想寒喧幾句,但像小學時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鳥狼狽地沉默著,點了一下頭,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後響起了護士們響亮的笑聲。演戲,演戲。無論什麼,都像在演戲,都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呢?鳥歪著頭,屏住呼吸,一步三階地往上走,通過嬰兒室時,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裡張望。岳母拎著藥罐,在患者家屬和陪護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非常昂揚地挺著上身,佇立著。鳥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綠葉返照的光暈已經褪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空虛感。鳥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說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說是她身體的自然柔軟消失過程中的疲勞和絕望。鳥和岳母一邊張望著對面僅距五米之遠的妻子病房的房門,一邊簡略地相互問答。當岳母聽到鳥說孩子還沒死,便責怪說:「不能早點處理嗎?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發瘋不可。」鳥被威嚇得默不做聲。

  「要有親戚是醫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獨地歎息著說。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著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著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著,一邊報告說: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岳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錘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說:「啊,是麼,是麼?」隨後又補充說:「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說已經和岳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二個的,鳥。」

  鳥點頭贊同,但對岳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岳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物只會背誦欺瞞人的臺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才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里,鳥在妻子床邊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著鳥的臉頰,說:「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裡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裡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說。「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腦。那一連數周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裡的地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說。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覆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此,鳥既然不能說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說服妻子和岳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夢裡,真的像只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說。但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著鳥:

  「你常常在夢裡用斯瓦希裡語喊著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著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著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說:

  「你說是斯瓦希裡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裡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裡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裡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裡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說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裡,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閒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說:「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群似的念頭糾纏著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望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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