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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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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到恐懼的,是陰道、子宮這些局部部位,還是女性的整體,比如說像我這樣一個女性的整體存在?」 「我想是陰道和子宮吧,」鳥略一思忖,說,「你這樣一個存在,和我陷入的災厄並沒有直接關係,但我之所以在你的裸體前感到膽怯,是因為你有陰道和子宮,只是因為這個。」「姑且就算這樣,那麼,只要把陰道和子宮排除在外,不就可以了嗎,鳥?」火見子認真而冷靜地說。「如果你恐懼的對象只限於陰道和子宮,那麼,你必須打擊的敵人就只能住在陰道和子宮之國裡,鳥。還有,你害怕陰道和子宮的什麼呢? 「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感覺,那深深的隧洞裡,用你喜歡的詞兒說,存在著另一個宇宙。我覺得那是一個黑暗、漠漠無際、聚積著所有反人性的東西的奇怪的宇宙。一進到那裡,便陷入了另一個層次的時間體系,無法回歸,所以,我的恐懼感,有的地方很像宇宙飛行員的恐高症呢。」 鳥預感到在火見子的理論面前,自己的羞恥心將遭刺激,便企圖用韜晦策略把它甩掉,而火見子卻直截了當地追擊:「除了陰道和子宮,你覺得對女性的肉體沒有什麼恐懼嗎?」 鳥躊躇了一下,臉又漲紅了,他說:「也算不上多麼重要,乳房……」 「如果你從我背後來,應該不會引起恐懼感的。」火見子說。 「可是……」鳥想打斷她。 「鳥,」火見子完全不理睬鳥的抗議,「我想你是容易獲得小男孩們好感的類型,可是,你沒和那樣一類的男孩睡過?」隨後,火見子向鳥談起足以徹底毀壞他「性道德的純潔趣味」的計劃。鳥受到了強烈衝擊。我的感覺如何,即使可以另當別論,僅只這一瞬間,鳥從自我執迷中超脫出來,他想,火見子大概不能不忍受相當的苦疼,身體也可能迸裂流血。也許兩人渾身都要粘滿污垢髒物。可是,突然間,鳥感到嫌惡感和繩子般打絞在一起的新的欲望湧了上來。 「從身後來,你不感到屈辱嗎?」鳥喃喃地說,充滿欲望的聲音低而嘶啞,表明他最後仍在猶豫。 「那年冬夜,貯材場上,渾身粘滿血和泥土、木屑,我也沒有感到屈辱啊。」火見子給鳥鼓勁。 「那麼,」鳥說,「你也快樂嗎?」 「我現在只想為你做件什麼事呀,鳥」。火見子反撥說,但她又怕鳥聽了感覺不好,趕快溫柔地補充說:「可是,我說過吧,不管什麼樣的性交,不知為什麼,我總能從中發現genuine式的東西。」 鳥緘口沉默。然後,他躺在床上,一聲不響地看著火見子一會從梳樁台的一排小瓶裡選出一隻,一會兒走進浴室,一會兒又從壁櫃裡拿出一條大浴巾,不安的潮水緩緩地湧了上來,仿佛要吞沒鳥。鳥突然抬起身,拾起一直倒在床邊的威士忌,對著瓶嘴喝了一口。在陽光暴烈的醫院門前廣場的公共汽車站,我曾嚮往最壞的充滿污辱的性交,而現在,這是可能的。鳥想。他又喝了一口,隨後躺下。生殖器堅硬挺起,脈搏劇烈跳動。火見子返回床上,她神情憂鬱,幾乎不忍正視鳥的臉。鳥想:火見子是不是也被什麼欲望糾纏著呢?鳥滿足地感覺到,一絲微笑從自己的唇邊延展到臉頰。我已經越過了最初也是最大的羞恥之牆,我好像是在無限的時間裡跳欄賽跑,將不斷地跳越一個個羞恥的橫欄吧。然而,火見子卻從鳥的身上,發現了與他意識相反的兆頭,她說: 「鳥,沒什麼不放心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開始,鳥還感覺到火見子的存在,但在反復失敗的過程中,鳥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種低低的滑稽聲響和奇怪的味道嘲弄了,他起而反駁,漸漸地,除了極端利己的自我執迷,他感覺不到其他的存在。他已經忘記了火見子,一旦感覺到了自己的成功,他立刻匆忙地全身心投入。那軟綿綿的乳房,野獸般粗野的生殖器、我都討厭。我渴望獨自一人達到高潮,我不願意在女人的眼睛裡看到自己性交時的面孔。鳥的腦海裡不斷地閃現出這樣一些片斷念頭。這是達到歡樂高峰前的混亂。留心女人的高潮。註冊好懷孕責任的性交,那是故意給自己套上枷鎖晃動光屁股的奮鬥。我現在是用最污辱女人的幹法蹂躪著女人,在鳥烈烈燃燒的頭腦裡,響起了這樣的喊聲。我是幹盡最卑鄙事情的人,我是最可恥的人,我的生殖器所感覺到的那熱熱的東西,正是我自己。鳥想著,緊接著,幾乎讓他頭眼昏花的性高潮猛烈地襲了過來。 正當鳥快樂得發抖的時候,火見子發出了尖銳的苦痛悲叫。鳥在半昏迷狀態中聽到了這叫聲,突然間,像憎惡得無法忍受似地咬住了火見子的膀根。火見子悲叫更烈。鳥睜開眼,看到一粒鮮豔的血滴,從火見子貧血的耳垂滴落到臉頰。鳥又開始了呻吟。 高潮過去,鳥發現了自己所幹的極其惡劣的事情,立時呆若木雞。如此非人性的結合之後,火見子和自己之間,還能恢復正常的人的關係嗎?鳥惶恐不安。他爬在床上,大喘著粗氣,想就這樣自消自滅。可是,火見子的喃喃絮語,卻像平日一樣靜謐、安詳: 「鳥,就那樣,別用手摸,請到浴室來,我幫你好好洗乾淨。」 鳥深感吃驚,同時也感到獲救了,被解放了。火見子像服侍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樣服侍側著身子紅著臉的鳥。驚異的情緒沉潛到鳥的心,並凝結在那裡。確實,他遇到了性問題的行家。從那年冬夜起,他的這位女友,又走了多麼遙遠的路呵!鳥為了多少報答一下火見子,用消毒液給她洗肩膀上的傷,那是他自己咬出來的三處不規則傷口,他洗得很細心,但動作像孩子似的笨拙。火見子的臉頰和眼瞼都恢復了血色,鳥這才放下心。 鳥和女友重新躺在換過床單的床上,他們的呼吸均勻而協調。鳥覺得火見子的沉默有些令人擔心,但即使如此,她安詳的呼吸,和溫和寧靜地凝視著暗淡的空中的眼神,都給鳥以安慰。並且,鳥自身也遠離了心理探究的興趣,而深深沉浸在平安的感情裡。鳥心懷感激。而這並不僅僅限於對火見子,更多的還是對他在滿是殘酷捕網的漩渦中發現的、決不會持久的平安的感謝。不必說,現在,環鎖在鳥四周的羞恥感還在擴展,羞恥的標誌還刻在遠方的特兒室裡,但是,鳥現在是躺在溫暖的平安之中,隨後,鳥覺得自己已經克服了內心的障礙。 「這回再正常來一次怎麼樣?我好像已經把恐懼感趕跑了。」鳥說。 「謝謝,鳥,如果需要安眠藥,吃了,可以一直睡到深夜呢。那以後,如果仍然是脫離恐懼感的自由輕鬆的話。」鳥同意火見子的說法,他感覺自己現在不需要安眠藥。鳥直率地說: 「你安慰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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