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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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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醫生用讓鳥覺得是嘲弄自己的語調說,然後又轉回原來的語氣:「四、五天后請來看看,再怎麼著急,也別指望有什麼特殊的變化!」說完,便像吃了蒼蠅的青蛙一樣繃緊了堅硬的嘴唇。 鳥移開目光,低頭向醫生道謝,然後便奔向門口。護士的喊聲緊追過來: 「儘量快辦呀,入院手續!」 鳥像逃離犯罪現場似的,慌慌張張地在昏淡的走廊裡走著。走廊很熱。鳥這才感覺到特兒室是開著冷氣的。這是鳥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氣。鳥邊走邊悄悄擦拭羞恥的熱淚,可是,他的腦袋比周圍的空氣,比眼淚都要熱得多。鳥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像病癒不久的人那樣腳底發虛。集體病房的窗子敞開著,牲口一般髒兮兮的患者,或躺或臥,無動於衰地目送著熱淚縱橫的鳥。走到與單人病房相連的拐角,鳥的眼淚發作停止了,但羞恥的感覺,卻像內障的硬結似的凝滯在他的眼底。並且,不只是眼底,在他體內的各個地方,都結著這樣的硬結。羞恥感覺的癌。鳥感覺到了體內這些異樣物的存在,卻未能更多考慮。鳥的腦力已消耗殆盡。一個單人病房的房門開著,鳥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輕姑娘赤身裸體地叉著雙腿站在那裡。姑娘的身子暈染著藍黑色的陰影,給人一種未發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閃爍的目光調逗似地望著鳥,同時用左手抱著隆起小小乳房的狹仄的胸,右手則來加撫摩著平板的下腹,然後停留在自己的陰部,扯起陰毛,兩腳一點兒一點兒挪開,身後的光從叉開的腿間透過來,一瞬間,陰部浮現在光線裡,而她的手指,便非常優雅地沉到自己陰部的金色纖毛裡。鳥沒有時間等待這位色情狂姑娘達到高潮,就從門前走了過去,但他對她頗有一點兒近似喜愛的憐憫。不過,在鳥羞恥的感覺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對其他的存在持續關心。當鳥快要走出回廊的時候,那個寬皮腰帶和鍔皮錶帶的矮個子辯論家追了上來。他對鳥也一副昂然威懾的態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補償上身高的差距,與鳥並肩走著。然後,他仰起頭,望著鳥,扯著嗓子喊: 「你不鬥爭是不行的呀!不鬥爭的話,要鬥爭,鬥爭!」鳥只是默默聽著。 「鬥爭,和醫院方面的鬥爭呀!特別要和醫生鬥爭!我今天一直都在鬥爭,你聽見了吧?」 鳥想起了這位矮個子男人的新造詞「白便」,點了點頭。矮個子是想把鬥爭向有利於自己的方面推進才虛張聲勢,故意造出「白便」一類的詞的。 「我的孩子沒有肝臟,我要是不和醫院戰鬥,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萬確!在大醫院,你要想事情順利,必須做好鬥爭的準備!老實巴交,老想討人喜歡,那是不行的喲。是這樣吧,陷於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麼老實,我們這些親人不能也那樣老實呀。鬥爭,鬥爭。就在這以前吧,我說過,如果孩子沒肝臟,請給加上人造肝吧。要鬥爭,就必須研究戰術,所以我學了一些知識。事實上,因為聽說沒有直腸的孩子裝了人造肛門,所以我說,不可以考慮裝個人工肝臟嗎?比起肛門,肝臟不是更高尚嗎?我說。」 鳥們走到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鳥感覺到了矮個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說,他毫無發笑的心情。為了辯解自己的滿臉憂傷,他問: 「到了秋天能恢復嗎?」 「恢復?不可能,因為我的孩子本來就沒有肝臟!我只是為了鬥爭,只是為了把這座大醫院的兩千名職員當作敵人,挨個鬥爭。」矮個子男人臉上閃現著獨特的哀傷與弱者的威嚴神情,讓鳥頗受刺激。 矮個子說用自己的三輪摩托送鳥到附近的電車站,鳥謝絕了。頂著毒辣辣的陽光,他獨自向醫院前面的廣場上的公共汽車站走去。現在鳥開始考慮入院手續需要的三萬日元,鳥已經決定從哪兒擠出這筆錢。而當這計劃浮現在腦海的那一瞬間,一種並非對哪一個具體人物而發的絕望式的憤怒,替代剛才的羞恥感升騰上來,令鳥戰抖不已。鳥是有三萬日元零一點兒儲蓄的,但那是他為了到非洲旅行而積攢起來的最初一筆資金。現在看來,這三萬多日元不過是一種情緒標誌而已。但眼看著這標誌也要拔掉了。對鳥來說,除去兩種地圖,與非洲之旅直截相聯的東西,已經一無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幹了,鳥的嘴唇、耳朵、指尖,卻感覺又濕又涼。站在等車的人們行列末尾,鳥像蚊子哀叫似地咒駡:什麼非洲,簡直是笑柄。站在他前邊的一位老頭想回頭的樣子,禿頂的大腦袋轉到途中,又慢慢轉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過早地籠罩這座城市的暑熱打垮了。 鳥懈怠無力地閉著眼睛,一邊打著冷戰一邊流汗。不一會,他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難聞的味道。公共汽車一直不來。天氣炎熱。鳥的腦袋裡翻卷著羞恥的感覺與毫無目標的憤怒,紅紅的暗影向四周擴散。他完全感覺不到身外的光線和聲響。隨後,在鳥的腦海的暗影裡,性欲的萌芽萌生了,並像小橡樹一樣很快就長了起來。鳥仍然閉著眼睛,手撥弄著褲子,摸到了硬硬勃起的生殖器。他懷著卑微而淒慘的渴盼,希望那種有悖社會規範的性交,把侵蝕到內心的羞恥感完全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鳥離開等車的隊列,一邊看著廣場的風景,一邊尋找出租車。強烈的陽光直射到他睜開的眼睛上,眼睛像照片底片似的黑白反轉。鳥準備去火見子那白日裡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房間。如果火見子拒絕我,那該怎麼辦?鳥像鞭答自己似的焦燥地想,那我就把她揍個神志昏迷,然後再幹。 鳥面色蒼白,身心交瘁,聽他把話說完,火見子歎息著說: 「你想和我一塊睡的時候,總是狀態最壞的時候,鳥。現在的你,是我看到的最糟糕的鳥啊。」 鳥頑固地沉默著。 「即便如此,我也和你睡,鳥。因為從打他自殺以來,對於我來說,道德純潔的興趣沒有了,並且,即便你想和我用最討厭的方式幹,在我這方面,也能在那性交發現genuine式的東西。」 genuine,純種的,地道的,真正的,純正的,誠實的,嚴正的,真摯的,補習學校的英語講師鳥,就這樣在腦子裡排列開對應的譯詞。他想,現在的自己,離這個詞的這些意思都太遠了。 「你先上床吧,鳥,我要洗洗。」 鳥慢騰騰地把汗漬漬的衣服全都脫了下來,仰臉朝天地躺在半舊的毯子上。他的後腦勺墊著自己握起的兩拳,眼睛向下瞥著自己略略蓄著一些脂肪的肚子和稍稍勃起來的白白的生殖器。臥室和浴室之間的拉門敞開著,火見子就那樣背對著西式馬桶彎下腰,用力裂開兩膝,提一隻大水壺,一隻手哢哧哢哧地洗自己的生殖器。鳥盯著看了一會,並且想,這可能是她從外國男人那裡學來的智慧吧。然後,鳥又平靜地看自己的肚子和生殖器,耐心等待著。 「鳥,今天可有懷孕的危險,不過,準備好了嗎?」火見子洗完了身子,用一條大浴巾擦拭著濺到身上胸前的水,一邊問。 「不,還沒準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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