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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鳥非常順從地彎下腰,皺著眉,去看離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保育器,像看水族館裡滿是水鹼和浮游生物的渾濁的水槽一樣。鳥看到了一個皮膚乾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雞似的孩子。他赤身裸體,蠶蛹般的小雞兒套著維尼綸袋,肚臍包著紗布。他一副消遣漫畫故事裡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睜眼望著鳥,似乎他也參加到護士們的智力遊戲裡了。毫無疑問,他不是鳥的孩子,但鳥對這個老成、衰弱、像個寂寞老人似的嬰兒,卻懷有對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鳥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從這嬰兒黑而濕潤、安詳平靜的眼睛移開,抬起上身,回頭看著護士,似乎在表示決不能再接受這樣的遊戲。從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內的光線看,他無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裡邊的內容。

  「還不清楚嗎?就是窗邊最裡頭的那個保育器呀!我給你移到從這兒能看清的地方來吧。」護士說。

  這一瞬間,鳥感到非常憤慨,可是,由此為契機,護士和醫生們對鳥的關心都解除了,他們都恢復了手頭的工作和會話。很清楚,這遊戲是特兒室接受鳥的一種儀式。鳥耐住性子,向護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從進入特兒室以來,鳥就處於護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喪失了抵觸和反抗的情緒。他似乎也和這些軟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齊哭叫起來的孩子們一樣,被紗布牽繫束縛著。鳥喘著熱氣,把濕濕的汗手在褲腿上擦了擦,然後又用這手掌去擦前額、眼瞼和臉頰。如果用雙手按住眼球,就會騰起黑紅黑紅的火苗,然後眼球從頭上掉到深淵裡去。鳥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覺。等到鳥睜開眼睛,護士已經走進玻璃隔板裡,像在鏡子裡行走的人一樣,在挪動緊靠窗邊的那台保育器。鳥挺直身子攥緊拳頭擺著架式等在那裡。隨後,他看到了他的孩子。嬰兒現在沒有像負傷的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他和特兒室裡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過的蝦一樣紅得鮮亮,臉上也像傷癒剛剛脫痂似的油光煥發。他閉著眼睛,鳥覺得他似乎在忍耐著劇烈的病疼。嬰兒的病疼,毫無疑問,是他後腦部突出出來的瘤。鳥凝視著那紫紅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綁在那裡的一個沉重的錘子。嬰兒的頭又尖又長,可能是和瘤一起通過產道時被擠壓的吧。孩子的腦袋,比瘤更厲害地把衝擊的楔子楔入鳥的內心,引起與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關的恐懼的噁心,而這噁心與連醉兩天后的噁心很不一樣。鳥對在身後察看自己神情的護士點點頭,像是說,已經可以了;又像是對一個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徹底屈服。這孩子將和他的腦瘤一起長到什麼時候呢?孩子並沒有瀕臨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幾顆哀悼的眼淚輕易融化的果凍。他還活著,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像煮蝦一樣紅、傷疤一樣光亮的皮膚,嬰兒拖曳著錘子般沉重的瘤,猛地活了起來。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仙人掌類的危險的植物。護士看清了鳥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把保育器推回窗邊。嬰兒們哭叫的旋風再度刮起,像沸騰的爐火,把玻璃隔板裡面震得顫抖不已。鳥垂頭喪氣,耷拉的腦袋裡,塞滿了嬰兒的哭叫,像槍筒裡填滿了火藥。鳥很想要一台嬰兒床,或者保育器。特別是保育器,充滿了霧似的蒸氣的保育器,鳥想躲在那裡,像愚蠢的魚一樣,用鰓呼吸。

  「請儘快辦理住院手續吧,保證金三萬日元。」護士返回鳥的身邊,說。

  鳥點頭。

  「喝牛奶特別起勁,手腳運動得也挺來勁呢。」

  鳥一臉怨氣,他想問:究竟為什麼要喝牛奶,要運動呢?但鳥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討厭這樣沒完沒了地發牢騷的自己。

  「請您稍等一下,負責小兒科的醫生來了。」

  隨後,鳥便被放置在那時,沒人光顧。運送哺乳瓶和繈褓布的護士們的胳膊,不時碰到鳥的身子,但她們對鳥看都不看,而鳥不停地低聲道歉。這期間,玻璃隔板這邊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位像對醫生挑戰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門。

  「確實是沒有肝臟嗎?為什麼會這樣呢?雖然您已經解釋快一百遍了,但還是不能讓人信服呀。說是個沒有肝臟的孩子,真的嗎,醫生?」

  鳥低著頭,邊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邊想,總得想辦法找個不礙這些匆匆忙忙的護士們走路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的手像濕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這時,鳥想起了他的兒子舉在耳邊的兩隻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樣,很大,手指很長。鳥把自己的手藏到褲袋裡,然後,他向固執地和醫生爭論的矮小男人那邊看。那男人骨架貼著肉乾似的身體上,上身穿著一件過於肥大的開襟衫,開襟衫的第一個扣子敞開,袖子挽著;他的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從衫襯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陽光曬成淺黑色,並呈露著幾根青筋。身體素質不好,長期勞累過度的體力勞動者常見的皮膚和肌肉。油膩蜷曲的頭髮,猥雜地粘在上寬下窄的缽盂型大腦袋上;寬寬的額頭和遲鈍的眼睛,與臉龐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顎。他應該不是一個純粹的體力勞動者,他無疑是中小企業勞心費神的負責人,同時又兼幹一些體力勞動。他紮著一條腹帶那麼寬的皮褲帶,腕上則圍著足以與褲帶匹敵的鱷魚錶帶。他努力貼到比他高二十釐米的醫生身旁。那個矮個子男人讓人感覺非常好勝逞強,對言辭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醫生,他一定要讓他莫然其妙的權威落地,從而一個勁兒地把事情朝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動。然而,有時他回頭看一下護士和鳥,那敏捷的眼神,又給人一種失敗主義者的印象,自認最終無法挽回頹勢的印象。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為什麼這樣,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為事實來說,你的孩子沒有肝臟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見到過別的這樣大便的孩子嗎?」醫生居高臨下,想把矮個子男人的挑戰輕輕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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