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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在通往小兒科診療室和特兒室的岔路口,鳥躊躇不前,一位搖著輪椅迎面而來的青年患者很不高興她盯著他,要他讓路。輪椅上本該放腳的地方放著一台大型舊式收音機,而其它地方也看不見這位患者的兩隻腳。鳥害怕地把身子貼到牆邊兒上,患者又一次威嚇似的盯著用腳支撐上身的這類人的代表——鳥,然後飛快地沖進走廊。鳥屏住呼吸,目送他遠去。鳥的孩子現在如果仍然活著,鳥應該直奔特兒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須去診療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續。這是一賭。鳥邁步向診療室走去。在意識表層,他很清楚地把賭壓在孩子死了這一邊兒。他現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敵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敵人。鳥頗感疚愧,並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恆的生命,存在審判的神,那麼,我是有罪的。但是,這種罪孽感,和在急救車上他用「像阿波利奈爾似的頭纏繃帶」形容嬰兒時襲來的悲哀一樣,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鳥像去會情人一樣加快了腳步,他想去聽到報告孩子已死的聲音。聽到死的報告,履行各種手續(醫院方面對解剖肯定積極,那手續一定很簡單,麻煩的是火葬手續吧。鳥心裡盤算著);然後,今天我一個人給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報告不幸。我大概要對妻子說,因為腦病而死的孩子,是我們身體的紐帶。不管怎樣,我們應該能重新恢復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後,仍然是不滿,仍然是不充實的希望,仍然是遙遠的非洲……

  鳥斜著頭,向診療室低低的窗口裡張望,對從裡邊角落向外看他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說明了昨天把孩子運送到這兒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個腦疝的孩子。」這位唇邊稀疏地長著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溫和,輕聲說:「請直接去特兒室吧,特兒室,您知道嗎?」

  「哎,知道。可是,」鳥的聲音沙啞而細弱,「那麼,孩子還沒死吧?」

  「當然還活著呀!牛奶挺能喝,手腳也都很有勁兒呀,祝賀你!」

  「可是,腦疝……」

  「嗯,是腦疝呢。」護士完全沒有在意鳥的躊躇,微笑著說。「第一個孩子吧?」

  鳥只點點頭,沒有出聲,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兒室方向走去。鳥賭輸了。鳥該付多少賭金呢?搖輪椅的患者又與鳥在拐角相遇,這回,鳥目不斜視地一直向前奔,兩人快要撞上的時候,輪椅患者慌張讓開了路。鳥現在不要說顧慮他,連他的殘廢也忘記了。如果說,坐在輪椅上不滿地目送著鳥的背影的患者沒有兩腿,那麼,鳥的內心則像剛剛出貨後的倉庫,處於空虛狀態。鳥的胃囊和腦袋裡,醉意仍然戀戀不捨地惡毒放歌。鳥的呼吸短促,味道難聞。從醫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長廊呈吊橋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鳥的不安情緒。而住院部那兩邊排滿病房的走廊,則像一條通向遠方一點暗淡燈火的暗渠。面色蒼白的鳥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

  特兒室的門像冷凍室的外扉一樣包著白鐵皮。鳥很害羞地輕聲向門內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鳥又一次陷入昨天剛剛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異常時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恥辱的感情。護士神氣十足地開門讓鳥進來。護士在身後關門的當兒,鳥在掛在門口柱子上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額頭和鼻子上都浮著油汗,嘴半闔半張著喘氣,還有自我封閉式昏暗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樣。鳥厭惡地移開自己的目光,但這面孔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裡。我將不斷受這一面孔記憶的折磨吧。鳥灼熱的腦袋裡,掠過這樣的預感。

  「知道哪個是您的孩子麼?」

  護士走到鳥的身旁問,語氣像是對這座醫院裡最健康漂亮的嬰兒的父親發問似的。但她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別關心的好意,因此,鳥認為她的提問是特兒室規定的智力競賽題。刹時間,不光是發問的護士,在這間豎長形房子角落裡,巨大的快速熱水器下,兩位洗著大堆哺乳瓶的年輕護士,她們旁邊一位稱量奶粉的中年護士,一位面對緊貼著亂七八糟掛著黑板貼著紙的牆壁擺著的狹長桌子翻閱病歷的醫生,在他旁邊還有一位正在和一個矮個子男人(看起來這男人和鳥一樣,也是收容到這裡的一顆災厄的種子的父親)交談的醫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鳥的身上,默默地期待著他回答。

  鳥向玻璃隔板對面的嬰兒病室看去,一時間,醫生和護士們在他內心意識裡都不復存在。鳥像一匹站在高處嚴峻地凝視草原、尋找弱小動物的美洲獅子,遠遠眺望那些嬰兒。屋內充滿明亮且幾近暴烈的陽光。這裡已不是初夏,這裡處於夏的心臟。鳥的額頭被那光的反射燙了一下。二十台嬰兒床和五台電動管風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裡的嬰兒像掩在霧裡,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嬰兒卻裸露無遺,被明晃晃的光曬得發蔫。這是一群世上最馴順的家畜似的嬰兒,也有的手腳輕輕掙動著,但他們的白色棉襯衫和繈褓布也都像潛水服一樣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給人一種受限制者的印象。還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即使這是怕他們抓破自己的嫩皮膚),或者腳脖被用紗布固定了起來(即使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因輸血而切了一下的腳脖),這些孩子更是弱小無力的虜囚。他們都沉默著。鳥想,是玻璃隔板遮斷了他們的聲音嗎?可是,嬰兒們都像沒有食欲的金錢龜似的憂鬱地緊閉嘴唇。鳥的眼睛從一個個孩子的頭頂掠過。他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孩子的模樣,但他的孩子有明顯的標誌。那個醫院院長說過的: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瓦格納有一首曲子《雙頭鷲的旗下》。那傢伙大概是個被埋沒的古典音樂通吧。

  但是鳥沒有看到那種模樣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嬰兒床群。這中間,突然間所有的嬰兒都張開牛肝色的嘴,毫無緣由地叫著哭著,活躍了起來。鳥有些害怕,然後轉身向護士投去問詢的目光;為什麼他們會一起醒來呢?可是,她對嬰兒們的哭叫毫不在意,她與那些意味深長地默默盯著鳥的護士、醫生們的智力遊戲還在繼續。

  「不知道?在保育器裡。第三個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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