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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正午的陽光,從鳥的背後一瀉而入,粗野地襲上火見子肩頭。火見子舉起手掌,歪著脖頸,想擋住光線,肩膀就從厚厚的絳紫色的木綿便衣裡露出來。肩頭渾圓結實,正與火見子現在的年齡相稱。火見子的祖父,九州的一位漁民,是和一個可能從烏拉吉奧斯特克誘拐來的俄羅斯姑娘結婚的。因此,火見子的皮膚,白皙得有些過分,看起來毛細血管都在上面漂浮起來了似的。而她的言行舉止,也總是張皇失措的,讓人感覺像是一個不適應這片土地的外國人。火見子有些害怕遇到近前的陽光,像個母雞一樣,慌慌張張地退到半開半掩的門後。現在,火見子已經失去了年輕少女的天真之美,而又沒有到達豐滿充實的階段。她正處於最為乏味的狀態中。她必須度過特別漫長的不穩定時期,她可能就屬￿這種類型。鳥趕緊鑽進狹窄的門口換鞋間,隨手把門關上,為的不讓外面的光線照到女友。接下來的瞬間,鳥眼前一團黑,他感到換鞋間這塊狹仄的空間像是運送動物用的柵欄籠子。鳥脫鞋的當兒,為了讓眼睛適應昏暗,使勁兒地眨巴了幾下,而他的女友,則一直站在昏暗的深處,沉默地看著他。

  「我睡覺的時候,可不想讓人給吵醒呀。」鳥說。

  「今天情緒一點兒都不振作,但是呢,鳥,我又睡不著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絕對睡不著了。我剛才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問題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鳥想,我們就一邊討論這個問題,一邊喝威士忌吧。鳥像獵犬一樣探著頭四處巡視,一邊隨女友走進客廳。房間裡像薄暮黃昏一樣暗淡,且散發著溫熱、潮濕,陳黴的味道,宛似病家躺臥的圈棚。鳥尋找著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陳舊但卻結實的籐椅。他把椅子上的一些雜誌挪開,頗為小心地坐上去。從火見子沖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妝,這段時間裡,不必說拉開窗簾,連室內的燈都不會打開吧。客人必須在黑暗裡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鳥造訪這裡時,室內也是這樣暗淡,他一腳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腳拇指根都被切裂了。想起當時的疼痛和狼狽,鳥不寒而慄。

  火見子的房間裡,無論地板上、桌子上,還是貼窗擺著的矮書架上,甚至連錄像機、電視機上,到處堆放著書、雜誌、空盒子、瓶子、貝殼、小刀、剪子、昆蟲標本,在經冬灌木林裡採集的枯花、舊信封、新寄來的信,雜亂無章,氾濫成災。鳥猶豫著,不知把酒瓶放在什麼地方。後來,他用腳嘩啦嘩啦撥出一個空兒,把酒瓶夾在自己的兩腳之間。「還是老毛病,還沒養成整理房間的習慣呢。鳥,你以前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吧?」火見子注視著鳥的動作,像宣喧似的說。

  「當然是這樣。我的腳指頭都割破了。」

  「那麼說,那時血糊拉的紅了一片呢,」火見子頗為眷念地回憶說。「好久沒見了,鳥,我呢,確實一切如故,你怎麼樣,鳥?」

  「我這邊兒出了事故。」

  「事故?」

  鳥躊躇不語。他並沒想立刻述說自己的不幸。為了盡可能用最簡短的話把事情說明白,鳥把事情簡單化了,他說:「孩子生出來了,但出生就死了。」

  「鳥也遇到了這樣的事呀?我的朋友那兒也遇到了同樣事情喲。並且不只一個朋友,而是兩個。現在加上鳥,三個了呀。大概是被核污染的雨影響的吧?」

  鳥在腦子裡,想把自己那個像長了兩個頭的孩子,和曾經見過的因放射能致殘的兒童的病例照片試著比較一下。但是,對於鳥來說,不要說和別人一起議論孩子的異常病症,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一種極為羞恥的感情也會熱辣辣地湧到喉頭。這是鳥個人獨有的不幸,他覺得,這不可能是與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與人類全體相關的問題。

  「像我孩子這種情況,似乎只是一個意外事故。」鳥說。「一次痛苦的經驗呀,鳥。」女友說著,目光溫和地看著鳥。她的眼瞼裡,似乎全被黑眼珠充滿了,表情曖昧不清。

  鳥不想探究那眼睛裡的含義,他從自己兩腳中間取出酒瓶,說:

  「我想,來到你這兒,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麼樣,一起喝吧!」

  鳥感到,對女友,自己頗像一個撒嬌放肆的年輕情夫。但火見子的男友們大都這樣,和她結婚的那個男人,比起鳥這些男友們更甚,像一個弟弟那樣依賴她。在一早上,他突然自縊身亡。

  「孩子的不幸事件剛剛發生,你說還沒有恢復過來呢,我不向你問這事兒。」

  「啊,那太感謝了。你就是問,我也沒什麼可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喝嗎。」

  「好!」

  「我去洗個澡,你把杯子和水壺拿來,自己先喝吧,鳥。」火見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以後,鳥站了起來。火見子的臥室像臥鋪車廂一個包間那麼狹窄,從客廳穿過臥室,頂頭的地方並列著廚房和浴室。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間,就這樣被浴室和廚房分割開了。火見子脫下的便服和內衣,像只貓似的蹲在那裡。鳥跳過那只貓,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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