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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鳥扒著英文系研究室的門縫看岳父在不在。只見房間對面客廳一樣的地方,美國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岳父身體深深陷在那裡,眼睛望著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裡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岳父曾說過,退休後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岳父眾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裡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岳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掛上窗簾吧。靠房門這側,擺著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著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著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岳父保持著身體平衡,向後仰著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著注視著鳥,但他們的笑裡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傢伙。

  看到鳥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著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著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後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著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髮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色。皮膚鬆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並且,他也再一次瞭解到,從今天淩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迴響裡,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裡潛隱的跡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著鳥的話,然後,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著,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著鳥。在他們眼裡,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著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裡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著。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岳父全部說完。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倖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裡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周的往事。鳥猶豫著,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裡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臺詞: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著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鬆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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