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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植物似的嬰兒的死,鳥從尖銳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兒的不幸。嬰兒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兒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或者說,他的生意味著什麼呢?橫亙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種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兒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溫暖、柔和、暗黑的世界裡。然後,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裡冷嗖嗖硬梆梆,乾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他獨自安寧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於植物嬰兒來說,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過是幾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後,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為橫亙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麼,出生之後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兒,能作為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舌頭一舐舐地,哭泣著在世間停留了幾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說,都是證據不足吧?完全是證據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確認嗎?鳥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髮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說。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跡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污,胃裡感覺有些噁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憐的嬰兒體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著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裡面,抑制著胃裡的反應,闔上了眼睛。理髮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鬍鬚時,下刀滯澀;然後,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顎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髮裡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髮師不甘心地說。

  「昨晚滑倒了。」鳥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裡,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髮確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顎卻像紅鱒魚肚子一樣紅撲撲地閃著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裡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瞼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甚至一向痙攣的薄嘴唇也不抖動了。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裡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岳父之前,先來理髮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不管怎麼說,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面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於可以加上一點兒正面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髮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學,理髮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淒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岳父的眼裡。鳥大步在這一帶轉著,尋找公共汽車站,轉著轉著,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裡一直備有零錢,於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群裡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親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後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裡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插圖裡的德意志農民,但模樣並不難看。鳥說:「那麼,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麼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裡,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為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後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並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麼說,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說。「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啊,是麼。」大塊頭學生機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嚮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為一種養分,貯存在腦子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麼?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啟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著,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色的磚瓦建築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層最裡邊,老師。雖說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著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裡所有的建築物都了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說。隨後,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懷疑自己眼睛的極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麼單純呀。」鳥說。

  「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老師,那麼,祝您健康,臉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著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傢伙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兒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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