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個人的體驗 | 上頁 下頁


  「不,不是。我是婦產科醫生。」假眼醫生訂正說,但鳥的問話並不足以損傷他的威嚴。「我們醫院沒有腦科醫生,但這症狀再明瞭不過了!腦疝,確定無疑。要是往那個從腦裡溢出的瘤上刺一針,抽出脊髓液檢查一下,就更清楚了。但說得難聽一點,腦部針刺,稍一不慎就不得了,所以就這樣原封不動地送到大學醫院去。我是個婦產科醫生,遇見腦疝嬰兒這樣的病例,實在太僥倖了。我很想能親眼看看解剖手術。你肯定是贊成解剖的吧?現在這時候,這麼直率地談論這件事情,可能會讓你不愉快吧?哎,但是,這樣的經驗積累起來,才會促進醫學進步。你的孩子的解剖,很可能會幫助下一個患腦疝的孩子獲治!更坦率一點兒說,為了這個孩子,為了你們夫婦,我想,這個孩子早點兒死了的好。當然,對患這種病症的嬰兒,也有人莫名其妙地持樂觀態度,不過,我還是覺得早點兒死了是幸福的。這可能是年齡代不同的緣故吧。我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你呢?」

  「我也是那年代。」突然之間,鳥來不及把自己的生年準確換算成公曆。「那麼,是很痛苦的吧?」

  「我們這一代?」

  「不,我是說孩子的事情。」

  「問題在於痛苦一詞的含義呀。這孩子視覺、聽覺、嗅覺等等,還都沒有吧。用院長的話說,你想想看,就是像一棵植物似的。你認為植物有痛苦嗎?」

  鳥默然思索著。我曾經考慮過植物的痛苦嗎?我想過被山羊啃食的圓白菜的痛苦嗎?

  「怎麼樣,你想,植物似的嬰兒會痛苦嗎?」醫生滿有興致地重複追問。

  鳥坦率地搖頭,表示這問題超出了他現在火燒火燎般的頭腦所具有的判斷能力,儘管他本來不是那種與人一見面就低頭服輸的人。

  「吸進了氧氣,但情況好像不太好。」救護員回頭報告說。醫生趕快站起來去察看輸氧管。

  就在這一瞬間,鳥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一個很難看的嬰兒,赤紅的小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像貝殼接口的縫,硬硬地闔著,鼻孔插著橡膠管兒,而閃著珍珠光澤的桃紅色的小嘴,則發著無聲的呼喊。鳥不禁抬起屁股,探著頭,他看到了孩子包著繃帶的頭。繃帶後面,血漬點點的脫脂棉裡埋著的,很明顯,是一個異形的存在。

  鳥幾乎不敢正視,轉臉坐下,臉貼在車窗窗框,望著匆匆向身後退去的街市。警笛驚嚇著路上的行人,行人們和鳥剛才看到的那群孕婦一樣,懷著好奇和莫名其妙的期待,注視著急救車。像突然定格的電影畫面,他們的動作突然不自然地靜止。這正是他們看到平淡的日常生活細微的裂紋的時刻。同時,他們也表示出一種天真的虔敬之情。我的兒子,像在戰場負傷的阿波利奈爾一樣,頭上纏著繃帶。鳥這樣想。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的兒子負了傷,然後,他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發出了無聲的呼喊……

  鳥突然流下了眼淚。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的形象,一下使鳥的感情純淨化。鳥感到多愁善感、軟弱無力的自己已被理解,可以容許;他甚至品出了自己淚水裡的甜味。我的兒子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頭纏繃帶,他孤獨地在我完全陌生的黑暗戰場上。我只能像埋葬戰死者那樣,埋葬我的兒子。鳥熱淚流淌不止。

  鳥坐在特別兒童診室前的臺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後,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扎著。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裡透露出不安,與剛才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他說:「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著這醫院裡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於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麼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裡,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溫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說,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萬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後,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裡看看,怎麼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說,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絕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樣閒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兒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著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著煙等。在這裡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著籃子的鳥隨後,一行人沿著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機,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裡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鳥從背後望著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說:「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氣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準都是需要氧氣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麼說。」司機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閑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麼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復情緒。鳥沖管氧氣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麼,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說:「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著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著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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