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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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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的煙斗終於從濕漬漬的厚嘴唇移到圓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隨即猝然轉睛盯住鳥,拉開和當時的氣氛頗不相宜的大嗓門問: 「先看看實物嗎?」 「已經死了嗎?」鳥焦急地問。 院長一副驚訝的神情,他不明白鳥為什麼會這樣理解。接著,他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微笑,抵消了剛才的驚訝。 「沒有,現在正哭得來勁,渾身動得也很有勁呢。」鳥聽到了岳母的一聲極其莊重含著某種暗示的歎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歎息會像一個喝過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聲震盪,說不定鳥和醫生都會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氣呢,還是為了讓鳥預想到他們夫婦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遞個信兒呢? 「那麼,看看實物吧。」 院長又重複說,坐在他右側的年輕醫生立刻站立起來。他是一個瘦高個兒,顴骨突出的臉部,左右兩眼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均衡。一隻眼睛焦燥而謹慎,另一隻則溫和而靜謐。鳥隨著年輕醫生的動作抬起屁股,又吃驚地重新坐下,他發現,年輕醫生那只溫靜好看的眼睛是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請您先給說明一下。」鳥念念不忘反駁醫生「實物」的用語,用深受驚嚇的聲音說。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會吃驚的啊。當時我也吃了一驚。」院長說完,厚厚的眼瞼意外地閃出一絲孩子般羞澀的笑。而正是這絲竊笑,重新喚起了鳥剛才的印象:醫生多毛的皮膚下深藏著形跡可疑的東西;他悄然滲出來的竊笑正是剛才曖昧的微笑的變形。一刹間,鳥憤憤難捺,怒視渾身毛烘烘且仍然竊笑不止的院長;但鳥隨即感覺到院長的笑裡含有羞恥的味道。他從人家妻子的兩腿中間取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頭像貓、身子像風船一樣鼓漲的怪物吧?他是因為接生出這樣的怪物,自己覺得羞辱,所以才竊笑不止。他的行為,與其說和經驗豐富的婦產醫院院長的職業威嚴相般配,勿寧說更像鬧劇裡庸醫的演技。他現在正被驚恐、困惑、羞恥痛苦地折磨著。鳥絲紋不動,等待院長恢復常態。怪物,究竟是什麼怪物?院長所使用的「實物」一詞,讓鳥想到了「怪物」,而「怪物」這一詞匯上的棘刺,深深地刺傷了鳥的心。鳥剛才自我介紹說:「我是孩子的父親。」鳥記得那時醫生們都惶恐不安,在他們的耳邊,可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吧:「我是怪物的父親!」 院長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復了憂傷而威嚴的神情,但他眼瞼和臉頰上薔薇般的紅色卻沒有褪去。鳥把自己的視線從院長臉部移開,壓制住內心怒火和恐懼交相激蕩的漩流,問: 「你說吃了一驚,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記得瓦格納有一首《雙頭鷲的旗下》吧,那太讓人吃驚了。」院長說著又要偷笑,但這次他終於克制住了。 「像聯體雙胞胎?」鳥的聲音膽怯而畏葸。 「不,只是腦袋看起來像兩個。實物,看看嗎?」 鳥仍然疑惑不解:「從醫學上看……」 「腦疝。因為頭蓋骨缺損,腦裡的東西就溢出來了。從打我結婚後開設這座醫院以來,頭一次遇到這樣的病例,實在罕見,當然也實在嚇人呀!」 腦疝。鳥怎麼也想像不出這種病症的具體模樣。他茫然無措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患了腦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長的希望嗎?」 「正常成長的希望!」院長似乎突然憤怒了起來,聲音粗暴震耳,「這是腦疝呀!即使切開頭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後變成植物人,這已經是最運氣的了。正常成長,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院長沖著兩旁的年輕醫生搖晃著腦袋,表示很驚訝鳥如此缺乏常識。假眼醫生,還有一位一臉褐色沒有表情,寡言少語的醫生,他們都連連點頭,像主持口試的主考官責怪答錯了題的學生似的,嚴厲地注視著鳥。 「那麼說,很快就會死嗎?鳥問。 「現在還不會吧。到明天,也許還要更長時間。是個生命力很強的孩子呀。」院長相當客觀地回答。「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鳥像挨了重重一擊似的矮了下去,狼狽不堪地沉默著。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院長頗似一個心地險惡的西洋象棋棋手,把鳥逼上絕路:「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是啊,怎麼辦,跪地長哭嗎? 「如果您有這樣的願望,我可以介紹去N大學醫學部的附屬醫院。當然,要看您的願望!」院長的語調,頗似是在提出一個隱藏著某種陰謀的問題。 「要是沒有別的方法的話……」鳥想努力看穿對方鬼鬼祟祟的迷霧,但結果只是枉然提防了一番,什麼線索也沒抓住。院長斬截明瞭地說:「沒有別的辦法。」他又接了一句:「總而言之,該盡的力盡到了,也就沒遺憾了。」 「可不可以仍然放在這兒呢?」鳥的岳母說。 不只是鳥,三個醫生也都嚇了一跳,他們的目光都轉向這位唐突的發問者。岳母一動也不動,宛如天底下最陰沉的口技表演師。院長盯著鳥的岳母,像在對她進行評估,然後,他頗失體面地進行自我保護,露骨地說: 「那不可能。因為是腦疝,那樣做是不可能的呀。」岳母聽了這話,仍然用袖口掩著嘴,一動不動。 「送到大學醫院去吧。」鳥下了決心。 毛烘烘的院長立刻接著鳥的話頭,進行了精采的發揮。他指示身旁的兩位醫生立刻和大學醫院聯繫,安排急救車,動作利落,像個頗有能力的實幹家。 「我們會有一個醫生跟著急救車,這中間絕不會出什麼問題的。」兩個醫生按院長的指令分頭走後,院長似乎卸去了什麼重負,很安心地拿起煙斗,再次往裡填起了煙草。 「謝謝。」 「你媽媽還請陪著產婦吧,你呢,是不是該換換濕衣服?急救車得準備二十分鐘左右呢。」 「好吧。」鳥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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