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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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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立於尼日爾之東、乍得海西岸的高原上。他究竟是在那裡等待什麼機會呢?他突然被弗科赫爾盯上了。這個兇暴的野獸騰越沙丘飛馳而來。這絕非壞事。鳥來非洲,本來就是為了通過冒險、遇難、與新的種族相會,窺視到遠在現今安穩、平庸的日常生活彼岸的東西。但鳥沒有能與弗科赫爾搏鬥的武器。我既無準備,也未受過訓練,就這樣來到了非洲。鳥極為恐慌地想。而猛獸已經逼近。鳥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在外地城市褲角插著彈簧刀放浪的往事。不過,那條褲子他早就扔掉了。說來也滑稽可笑,他甚至想不起弗科赫爾用日語該怎麼說。他聽到那些只顧自己逃命的傢伙在安全地帶喊:危險!快逃!弗科赫爾來了!暴怒的弗科赫爾已經逼到對面僅距十米左右的低淺的灌木叢,鳥似乎很難逃脫。這時,他發現,北邊有一處被水色斜線圍起來的地方,那斜線肯定是鐵絲網。往這裡邊兒跑,跑進來就沒事了!那些把他丟下不管的傢伙在那裡邊兒喊著。鳥開始向那兒奔。然而,實在太晚了!弗科赫爾已經逼近他的身後。我毫無準備,也沒經過訓練,就這樣來到非洲的。避開弗科赫爾的攻擊看來已經絕無可能,鳥完全絕望了;但恐懼驅使他狂奔不止。水色斜線裡,無數「安全的人們」眺望著奔逃的鳥。弗科赫爾銳利的牙齒兇狠地咬進了鳥的腳踝…… 電話鈴響了起來,鳥突然驚醒。天已黎明,而窗外雨聲依舊。鳥縱身躍起,光著腳踏著冰冷潮濕的地板,像兔子一樣蹦到電話機旁。鳥拿起話筒,一個男子的聲音,沒有客套寒喧,確認了他的名字後便說:「請即刻到醫院來!嬰兒出現異常,有事需要商量!」 鳥突然孤立無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爾高原,品嘗剛才夢境的餘味,儘管那夢就像栽在恐怖的荊棘裡渾身棘皮的海膽一樣。隨後,鳥努力抵抗著自己總是沉湎于往事的行為,用意志堅定的語氣,像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問:「孩子的媽媽沒事吧?」他感到,這樣的聲音,可能曾千百次和這種背臺詞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媽媽還好。事情緊急,務請快來!」 鳥像縮回巢穴的螃蟹一樣匆忙跑回臥室,眼睛硬硬地闔著,他想鑽進溫暖的被窩;仿佛用這樣的辦法拒絕現實,現實的一切就會像夢中的尼日爾高原一樣突然消失。隨後,鳥搖晃了一下腦袋,清醒了過來,彎腰撿起扔在床旁的襯衫和褲子。彎腰的時候,身上一陣疼痛,使鳥想起昨夜的戰鬥。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經得住毆鬥的體力,但不必說,現在不可能喚起那樣的情緒了。鳥一邊扣著衫襯扣子,一邊抬頭望那張西部非洲地圖。從地圖上看,他在夢裡駐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裡畫著奔跑的疣豬。弗科赫爾就是疣豬。疣豬的上方水色斜線部分意味著那裡是禁獵區。剛才鳥在夢中即使逃到了那裡,也不可能獲救。鳥又一次晃了晃腦袋,邊扣著上衣邊走出臥室,然後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如果住在一層的房東老太婆醒了,應該怎樣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鋒利的發問呢?鳥會告訴她:現在還一無所知,醫院方面只通知說嬰兒出現異常。但事態可能相當可怕吧?鳥想。鳥在門口摸摸索索找到鞋子,盡可能不出聲響地開開門鎖,然後便走進黎明的微光裡。 鳥的自行車倒在矮樹籬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濕。他椆起自行車,用上衣袖擦了擦固執地停在朽爛了的車座皮上的水滴。但還沒有擦淨,鳥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發怒的烈馬,蹄下砂土翻騰,從樹籬間穿過,奔向柏油馬路。屁股的皮膚被濡得冰涼難受。雨仍然在下。風劈面吹來,他滿臉雨水淋漓。鳥為了不讓車輪掉進路面的坑窪裡,他大睜著眼睛,使勁蹬著車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會兒,鳥駛到更為寬闊的柏油路上,拐到左側。風挾著雨從他的右前方吹來,這樣多少可以躲開一點兒。鳥上身右傾,頂著風,平衡著自行車。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積著的一層水,快速轉動的車輪激起細碎的波浪,水珠騰落如霧,鳥斜著身子,低頭看著水霧起落,兩腳上下猛蹬。這當兒,他感到頭暈。鳥仰起頭,視線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蕩蕩,連個人影都沒有。列在路兩旁的銀杏樹葉子又濃又厚,茂密的葉片上吸滿了水滴,顯得笨重而臃腫。黑黑的樹幹,其實是支撐著一塊塊深綠色的海。如果這些海一齊沖決,鳥和自行車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裡。鳥感覺到了這些樹木對自己的威脅。高高的樹梢上搖曳的葉片,在風中沙沙作響。鳥透過樹梢的夾隙眺望東邊的天空,那裡灰黑一片,但深底裡似乎滲出淡淡的桃紅。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澀的神態,亂雲卻像猛犬一樣粗野地奔騰。幾隻長尾藍鳥像野貓似的從鳥的眼前大搖大擺地穿過,驚得他慌亂無措;鳥發現,藍鳥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著銀色蝨子似的水滴。鳥覺得自己太容易受驚了,而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覺又過於敏銳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不醒的那段時間裡就曾經是這樣的。 鳥探身伸腰,頭深深伏下,把全部體重都壓到自行車腳蹬上,加速前進。夢中那種無路可逃的情緒油然複生。但鳥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斷了銀杏樹細細的樹枝,斷碴兒像彈條一樣彈過來,刮傷了他的耳朵。然而,鳥沒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從陣陣作痛的耳邊掠過。駛進醫院的停車棚,鳥把制動手閘捏得直響,如同自己發出的叫聲。他渾身淋得像一隻落水狗。鳥抖動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時陷入一種錯覺:他感到自己跑了相當遙遠的路。 在診療室前,鳥喘了喘氣,走進光線暗淡的室內,對著幾張在這裡等著他的眉目不清的面孔,聲音嘶啞地說:「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內心則頗覺奇怪:為什麼不開燈呢? 隨後,鳥看到,岳母用衣袖掩著嘴巴坐在那裡,像要止住嘔吐一樣。鳥走到她的身邊,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膚上。和剛才闖進車棚時的粗野相完全不同,現在,鳥渾身瑟瑟戰抖,像一隻伶仃孤苦的小雞雛。 鳥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室內的光線,他看到,三個審問官似的醫生繃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審慎地盯著自己。如果說,法庭審問官的頭頂都懸掛著象徵法律權威的國旗,那麼,對於診療室裡的審問官們來說,身後的彩色人體解剖圖就是象徵他們的法律權威的旗幟。 「我是孩子的父親。」鳥焦燥地重複說,聲音裡明顯流露出受到了威嚇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間的那個男子(他是醫院院長,鳥曾經看見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手)似乎從鳥的話音裡嗅出某種進攻的味道,他帶有幾分防禦的準備,這樣應答。 鳥直盯著院長,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可是院長沒有立即說明情況,而是從髒皺皺的白大褂衣袋裡摸出煙斗,往裡填起了煙草。他是一個粗胖如桶的矮個子,因肥胖過度而不堪重負。從敞開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駱駝背一樣須毛濃密,唇和腮部已無須說,他的頜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長滿了胡碴。今天早上,他連刮鬍子的工夫都沒騰出來,也就是說,從昨天午後開始,他一直在為鳥的孩子而奮力工作。鳥滿懷感激地想。但他發現這位多毛的男子神態詭秘,形跡可疑,因此更覺得放心不下。吸著煙斗的院長毛烘烘的皮膚下面一聳一聳地鼓動著,讓人覺得其中深深地壓抑著某種不可等閒視之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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