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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這裡可以看到美軍佔領時期,在廣島進行初等、中等教育的教師們,是怎樣試圖把原子彈轟炸造成的悲慘說成是正當的這種採訪材料。同時,在這個少年的幼小的頭腦裡,硬塞進過於沉重的矛盾的種子,而將其頭腦中激烈鬥爭的情形,也清楚地描寫在書中。這個少年對原子彈爆炸這件事,無論用什麼樣的道理來辯解,都是不能容許的。然而這個少年卻這樣寫道:「但是,對原子彈不能怨恨!」這一言行未免唐突,也刺痛了我們的心。

  這裡收集到的20年前的最糟糕的夏日早晨的記錄,貫穿其中的最具特徵的是什麼呢?是原子彈爆炸後市民的沉默。一個不可思議的巨大怪物霎時間就在市街上稱王稱霸,與此成為對照的是過於弱小的負傷的人們,其基本的反應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這很不自然吧?

  一個統制燃料分配的合作社工作人員,儘管在距離爆炸中心100米的地方也遭到爆炸了,但是他剛巧到地下室去了,所以在同事們當中,他是唯一的倖存者。根據他的觀察,當時受害者「都坐在石階上,凝固成一團。一個女人說她的一隻眼睛漸漸看不清東西了,一個男人說心情很壞,有的人說頭痛,大家都分別負了外傷和內傷,但是卻沒有人因痛苦而出聲,幾乎全都沉默著。」

  比任何沉默都更加嚴酷而徹底的沉默是人類發出來的「不成語言的呻吟聲」吧。一位婦女是這樣記錄的:「我不管是樹是石頭都跳過去,像發瘋似的奔鶴見橋跑去。我在那兒好像看見什麼了。橋下的河流有無數的人在蠕動著,連是男是女都辨不清楚。臉皮都脫落了,變成一樣的灰色,頭髮一根一根直立著,兩隻手在空中揮動,一邊發出不成話的呻吟聲,爭先恐後地往河裡跳。」

  在另一個年輕姑娘的觀察裡,揭示出更為複雜的心態,更清楚地顯示出深植在原子彈受害者內心深處的沉默的性格。「對面的鋼骨水泥牆上,多處開著大口子,它的下邊好像有些低矮的影子整齊地排成一排。我湊到跟前去,有男人、女人、孩子,年齡、身份和跟隨照顧的人都分不清楚。幾乎全都一絲不掛地光著身子挨排坐著,像是預先商量好了似的,面部和身體都變成褐色並且鼓脹起來,也有眼睛已被炸壞的。有一個人膝上的幼兒,後背受傷了,就好像從周圍把發黑的枇杷的皮剝下來一樣,皮膚像伸出舌頭似的耷拉下來。我不由得把臉扭過去。大家都一動不動地令人可怕地沉默著。他們自然會那麼想:好像今後是生是死,還能活多久,都是說不定的。我一想,跟這些人一同乘大卡車,我就有些毛骨悚然!」但是,她的羞羞答答的利己主義只不過保持了極短的時間,不久,她便失去了知覺,經過整整一晝夜又恢復過來了。她說:「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想把手舉起來,可是右手沉重得很,不能自由活動了。右手指輕輕地摸了一下臉,前額、兩頰和嘴,好像豆腐和鬼芋搗爛攪拌在一起似的,鼻子也好像沒有了,噗噗冒泡似的鼓起來了。我猛然想起石牆下邊那些像妖怪似人的樣子而戰慄起來了。」在這一瞬間,她自己也只能加入那個黑暗的沉默的行列。

  這位姑娘內心裡同樣也產生了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相同的感情。雖然她已經毛骨悚然地退出來了,但是,她和原子彈受害者夥伴們處於同一個命運。「有一年,聽說原子彈受害者診療團要來,我去了那所醫院,而且,我進入了留有各種各樣原子彈爆炸的傷痕的人群中去。有位叫作三次夫人的40歲左右的婦女,眼睛和嘴上都有傷痕,由於面部有瘢痕而變成了一副使人不敢正視的醜相。據說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她的美麗的面部,以中央為界從臉頰到頭部,半面臉都是黑紅色的瘢痕,好像頸部也不能自由活動了。有一個人的手,三個手指都粘在一起,變得又小又僵直了。話題各種各樣,但都離不開戰爭的殘酷性,生活的不幸和懊悔,並為此而流淚。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所以,也沒有安慰的話可說。但是,覺得他們十分悲慘而可憐,那般情景至今令我難以忘懷。大概沒有什麼辦法,恐怕那些人在生命結束以前,一直要渡過黑暗的人生的。」

  被動員到市郊工廠去勞動的一個17歲的學生,他返回被毀壞的廣島市尋找親人。天下著黑色的雨,他在返回的途中,「聽到被活埋的孩子們的微弱的呻吟聲,心顫抖了」,便參加了救助的活動。為了救護學生和處理屍體而終日勞動的中學教員,在結束了一天沉重的勞動之後,這樣寫道:「在漏出的僅有的篝火的陰影裡,只有排列整齊的屍體,膨脹著的臉,破爛不堪的襯衫,呻吟的聲音和深長的睡眠。二、三個學生已經送往救護所,剩下的人用船送到似島和宮島線沿岸的醫院,在那裡予以看護。這些都搞清楚了。4點半,把一切都委託給救護班的人,我們奔往廣瀨橋旁去收容等待我們回去的學生,如果可能的話,想把他也託付給這個收容班。但是我們到達那裡的時候,只發現一個陌生的老年人的屍體,學生模樣的屍體終於哪裡也未找到。我們4個人默默地返回了學校。在黎明前閃爍的星光下,在沒有燒盡的僅有的門柱後面,背靠背地睡著了。」這個精疲力盡的沉默寡言的教師們的苦痛的睡眠……。

  給《原子彈爆炸體驗記》寄來手記的164位廣島市民,他們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常生活啊?他們當中還有幾成的人健在啊?手記寫完後,已經過去了17個歲月,他們為了補償他們悲慘的體驗,記錄下各自的價值,而且為了在他們被摧殘的人生中尋找出積極的意義,而發出的極其懇切的呼聲,只變成了已死的書籍,像廢紙似的,直到今年春天還堆積在廣島市政府的倉庫裡。164位原子彈受害者不顧身體內外的痛苦,高聲呐喊,可是一個龐然大物的手立即把他們的嘴給塞住了。無論怎樣樂觀的估計,相信為這本書提供手記的市民中,半數以上仍然健在,是沒有根據的。他們當中在今年春天以前已死去的,是自己一度發出的呼聲被強制打上沉默的封印,抱憾終身而死的人。他們的未竟之志,誰能給予完滿的補償呢?

  我現在準備結束《廣島劄記》這本書。1963年夏季訪問廣島,第二年夏季再次訪問廣島,我開始許願想寫這本劄記。我在這本劄記中,想冠上下邊這些各種各樣的標題,我想讓它們自然而然地能表達出我在這本劄記中想達到的目的。「廣島沉思」

  「廣島:我們的家」

  「延伸廣島生命」。

  我在去年出版的小說《個人的體驗》的廣告中曾這樣寫道:「對於已經住進我的語言世界裡的各種各樣的主題,我準備重新用最基本的銼刀銼一下。而且,我也是基於同樣的志趣圍繞這個廣島連續寫了一系列的隨筆。恐怕廣島才是我最基本的、最堅硬的銼刀。把廣島看作是我這種基本思想的表現,我想用這件事情來確認我是一個日本的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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