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四〇


  我初次訪問廣島是在1960年的夏天。那時,我對廣島還未開始有真正的理解,可是,我只有一種預感,是確實無疑的。我在《中國新聞》上寫了包括下邊這樣一節的小文章。「我今天訪問廣島,出席了紀念原子彈受害者的祭典,這對我來說,不啻為一種寶貴的體驗。現在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體驗的分量逐漸加大,將會深深地統治我的思想。我在這15年中間迎來並度過了青春,但我想我應該更早些訪問廣島,越早越好。然而,即使到了今年才去,也決不能說是去的太晚了。」

  這個預感應驗了。在5年後的今天,廣島成了對我最有分量的、最具影響的存在。我常常做非常苦悶的、難受的夢。在烈日炎炎的盛夏的廣場上,一個腦袋像個阿波木偶似的用力抬起頭,神色緊張的小個子的中年男子穿著睡衣,在那裡站立著,用蚊子一般的微弱聲音在那兒演講。在夢境中的我,雖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知道再過幾個月之後,他會因患原子病突然身體衰弱而死去。

  但是,把我在廣島所看見的(終究不過是以旅行者的眼光瞥見的)人類悲慘的一幕,作一個絕望的估計吧,雖然我沒有勇氣使這些悲慘的現象反轉過來產生正面的效應,但是,至少它能常常向我清楚地顯示日本人的做人的威嚴。

  最壞的絕望,繼續在難以醫治的瘋狂的種子萌發的地方滋長著。我遇見了決不屈服的人們,我和那些青年同命運,他們在決然得不到救濟的苛刻而冷酷的命運軌道上奔跑,我聽到了這樣一些戰後成長起來的溫柔的姑娘們的傳聞。而且,特別是在那種沒有確實的希望的地方,常常會接觸到繼續堅持著正氣、繼續懷抱著堅強的意志的人們的聲音。我認為我在廣島具體地思考所謂人類的正統性這種東西,我得到了線索。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親眼看到了人類最難以寬容的叫作「欺騙」的這種東西,也是在廣島。但是,同我僅僅能看清楚的事物的全部比較起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無比巨大的最可怕的東西,不過是剛剛露頭而已。

  在《廣島之河》第十一號上,奧田君子這樣寫道:

  「……燒著燒著,有幾百人穿著被燒得破爛不堪的衣服,拖著雙腿,掙扎著走到診療所。想跟大家打聽一下當時的情形,當時究竟怎麼啦?大夥說:『劈哢一聲一道閃光,又轟的一聲,房屋都倒塌了,人變得渾身是火,面目全非了。』我們出神地聽著,可是怎樣比喻才好呢?在半路上,那些人吧嗒吧嗒倒在地上死了,除了用《往生要集》來比喻以外,簡直無法形容。」

  《往生要集》。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有各種各樣的有關世界末日的惡夢,常常存在於民眾的心中。曾經隱藏在宗教的神話當中的世界末日的景象,到了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現在,在科學幻想小說裡被繼承下來。而且在S·F提出的末日觀裡,最可怕的是如下一種樣子:人類的血和細胞首先荒廢了,然後所有的人都變成醜陋的妖怪的形象,終歸不是人了,變成了不知是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簡直無異於讓民眾看一看中世紀時,由於瘟疫和戰亂而造成的世界末日的真實情景。但是,這些民眾可能假想在他們的不幸的後面,會有神在支配著他們滅絕以後,別的群眾會不會去種田,去海裡捕魚,在他們內心的一隅想起這些事情的時間的餘裕恐怕不會失掉吧。在19世紀以前的世界末日觀裡,總覺得好像具有一種延期的感覺。他們作為人類,至少也應該以人的形狀和人的名義去迎接世界末日的到來。

  但是,由於放射線損害了細胞,它影響了遺傳因子時,明天的人類已經不是人了,該變成什麼怪物了。難道那不是最黑暗的、最可怕的世界末日的情景嗎?而且,20年前在廣島所進行的是一場充滿極端恐怖的大屠殺,在現實中,我們的文明只有那種不能稱作人類的,血和細胞都被荒廢的種族才能繼承,這場大屠殺也許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的最初徵兆。在廣島的陰暗角落裡隱藏著最可怕的巨大的東西。恐怕不外乎就是那種可能性。我在原子彈爆炸資料館看著大狗睾丸(植物名)和繁縷(植物名)的葉,內心深處被威嚇的情景,已經寫入5年前初次訪問廣島時撰寫的文章裡。原子彈爆炸後,在廣島的土地上,發芽生長的那可愛的兩種越年生的草木,給這兩種草木帶來的實屬本質上的破壞,這種破壞的印象至今仍壓抑著我。把荒廢到那種程度的東西,讓它再充分地恢復過來,那已是絕對辦不到的。如果是人的血和細胞荒廢到那種地步,那大概就是世界的末日吧。當我們對世界末日的情景還具有正當的想像力的時候,金井評論委員所說的「受害者同志」,已經不是任意的選擇了。對我們來說,除了作為「受害者同志」以外,若想作一個具有正氣的人,就沒有別的做人的辦法。

  我參加了起草《原子彈爆炸受害白皮書》的運動,而且,我想同以重藤原子病醫院院長為首的人們站在一起。這些人想真正表達廣島的思想,他們決不絕望,也決不抱奢望。這些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決不屈服,他們堅持著每天的工作,我把這些人看作是原子彈爆炸後最正統的日本人。我願意和這些人站在一起。

  (1965年1月~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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