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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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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藤博士是一位頭腦冷靜的學者,他根據山脅的統計和廣島醫生們努力工作的成果,將白血病納入原子病的範疇。但是就是這位博士也未能從試驗性錯誤中擺脫出來。如上所述,當通過統計,將原子彈同原子彈受害者所患的白血病確實聯繫起來的時候,醫務界的權威人士對此輕易不肯接受。但事隔不久,重藤博士卻根據同一份統計數字,滿懷喜悅地公佈說,白血病正在減少。但他卻不能不立即發現統計表上的曲線在重新上升。我不禁為這一試行錯誤所震撼。 醫生們在接觸現實的原子彈受害者過程中,通過摸索一一證實,從而揭示怪物的真相。然而另一方面,這一嘗試也並非同自由的想像力毫無關聯。勿寧說,他們只有在這一想像力的支撐下,才得以在具體的患者病痛後面,看清那巨大怪物的可憎魔影。 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想像力?他們在思索著,如果沒有原子彈的影響,這位病人將是健康的。因此,這位受到原子彈災害的病人目前的疾病,顯然是由原子彈爆炸引起的。他們還認為,在那場非同凡響的大爆炸之後,受到輻射的人體很難說不出現任何問題,一切情況都有可能發生。這是一種不為固定觀念束縛的自由奔放的想像力。 我們可以設想原子彈受害者出現某種症狀,東京的醫務工作者們或許會反問,這一症狀從病理學角度而言為什麼同原子彈有關?實際上,廣島的醫生們往往無言以對。而且,也可能醫學史會很快證明其中的若干病例確實同原子彈無關。然而,真正為廣島原子彈提供救助的只有那些默默無聞、腳踏實地工作著的醫生們。因為他們擁有自由的想像力,認為原子彈可能引起任何症狀。 這種不受任何束縛的想像力和具體的積極治療成果的積累,使單純的對脫髮者的統計,發展到將原子彈同白血病聯繫起來,並引導眼科醫生對原子彈白內障的探索。那麼,未來的廣島醫生們將會步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那就是通過因癌症而死亡者的統計,將癌症同原子彈聯繫起來進行研究。同時,作為未來的問題,還將以不屈不撓的努力,去探索有關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 然而,原子彈為人類所帶來的影響,直至20年後的今天,仍有某些問題尚處於無法解釋的怪異狀態,只能說是原因不明。正因為如此,就更加永遠需要擁有不僵化的自由奔放的想像力的醫生們。 例如,我曾聽到過有關一位婦女的傳聞。她在距爆炸中心八百米處被炸,並獲救。以後生下兩個健康的孩子,平安度日。在那一個可怕的早晨,她正在女子中學的操場上和同學們一同玩耍。對照廣島市原子彈受災地圖,那裡可能是廣島縣立高等女學校。同學們全部死去,倖存者只有她一人。這究竟是什麼原因,誰也無法說清。聽過這件奇聞之後,重藤博士只是說,我很高興。這句話,至今仍使我在內心深處保存著一種足以燃起熊熊之火的熱源。但是,這位當年幸運的女中學生、今天的母親卻出現在重藤博士面前了。那是因為在原子彈爆炸近20年之後,在她那無比的幸運之上投下了最初的陰影。重藤博士的話是語重心長的。儘管他知道這位婦女目前的穩定狀態已經遇到威脅,也只能以極為苦澀的心情為她那轉瞬即逝的穩定而高興。這種現象在廣島也是存在的。 談到苦澀的心態,應該說廣島醫生們的自由的想像力本身,就是一種令人生畏的想像力。將白血病同原子彈爆炸聯繫起來的想像力,迫使人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巨大的恐怖。而且,我們尤其不能忘卻的是這些醫生們本身就是原子彈受害者。廣島的醫生們根據其想像力堅持探索原子彈造成的災害,其實他們自身也是身陷地獄深淵的人,但卻仍然力圖對這一深淵的真相進行更為深入和透徹的探測。這一悲壯的雙重性,使人們從廣島醫生們的想像力和他們所取得的具體而扎實的成果中,獲得了名副其實的誠實而威嚴的印象。 重藤博士設想以廣島市內的高中學生為對象,對下一代的原子病進行綜合調查。但他遇到的最大難題是,這項調查是絕對必要的,但同時又惟恐在廣島的高中學生,即原子彈受害者的後代中引起嚴重的不安和動搖。問題在於這項調查涉及到諸如白血病之類的疾患,而人類至今尚未掌握足以攻克它的手段,從而使博士更加陷於進退維谷的窘境。 然而,對於下一代原子病的追究是絕對需要進行的。因為它不同於逐步死去人們的原子病,而是仍將繼續活下去的人們的原子病問題。美國最早向ABCC派來的也都是優秀的遺傳學家。這就是說,從長達20年之久的原子彈醫療史的初期開始,關於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便已成為全世界所有醫生們關注的焦點。只不過是由於這一設想足以令人產生極為強烈而又深不可測的恐懼心理,因而在某些情況下才採取「小姐們,請放心」之類的樂觀態度。然而,今天當原子彈爆炸20周年即將來臨之際,關於下一代原子病的調查工作已成為迫在眉睫的課題。儘管面臨著如此嚴重的人性的難題,重藤博士也將儘快地將下一代原子病的調查工作付諸實踐。我確信,廣島的高中生們將會懷著最具有人性的信賴,去協助這位向一切困難挑戰的原子病醫院院長的工作。敢於探測無底深淵的人,並為了獲勝而堅持艱苦鬥爭、擁有岩野泡鳴所說的「絕望的匹夫之勇」的人,也就是廣島的醫生們。我不認為,在廣島會有懷著深深的疑慮而不信賴他們的年輕人。因為,內心深感憂慮的廣島青年們(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曾將臉上的疤痕有效地用作恐嚇敵人的兇器,從而成為一個幼稚的惡棍。隱藏在他那帶有疤痕的皮膚下,並反過來用以作為恐嚇敵人的資本的東西,不外是他那最為天真的不安心理)唯一值得信賴的成年人,就是和他們共有同樣憂慮,而又堅強不屈的廣島醫生們。 這或許是我最為樂觀的推測。以廣島市內全部青年為對象的關於下一代原子病的調查工作,是否會將這些青年從惶惑和孤獨的境地中解放出來,引導他們走進一個團結互助的新天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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