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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六 一個正統的人

  一位偶然來到某一城市的旅行者,在那裡捲入了一場麻煩的事件,而他卻沒有退縮,並投身其中力圖解決它。這是通俗小說作家慣用的手法。原子病醫院院長重藤文夫就如同這位旅行者一樣來到廣島赴任。當他還未能弄清這一城市的地理情況時,便碰上了那個致命的日子。當一個城市受到萬分猖獗的鼠疫襲擊時,將會發佈戒嚴令,並將這一城市像孤島一樣徹底封鎖起來。而遭到當代最為兇殘的「鼠疫」襲擊的廣島,卻未能被封鎖。但是,從那一天起,重藤博士卻將他自己封鎖在這個城市裡了。他和從原子彈爆炸之後便開始從事救護活動的眾多醫生一樣,立即開始同這一奇怪的炸彈所帶來的後果進行鬥爭(重藤博士在奔赴日本紅十字會醫院途中,在東練兵場,曾為一對滿身是血的醫生夫婦救治,他們未曾互通姓名便匆匆分手了。但在廣島市醫師會關於被炸當時救護活動的徵詢調查中,卻記載著曾有一位醫生身負重傷,雖在東練兵場接受治療,但仍不能動,因此未能參加救護活動。根據這一線索,兩位醫生在事隔13年後才得以重逢),而且,20年來他始終在堅持鬥爭。重藤博士從正面接受了廣島的這場悲劇,戰後20年來,他始終在承受著,頑強地堅持著。而且,在這20年間,醫生們恐怕決未曾擁有一個瞬間,自身能夠感受到已經制服了原子彈的兇暴。他們總是在進行著為時已晚的被動的鬥爭。即或有時也曾發現過一絲希望,但它很快便會為新的悲慘跡象所摧毀。正因為如此,我更加認為重藤博士是從正面接受廣島的悲劇,並以最大的耐心堅持鬥爭著的廣島醫生們的一位典型人物。對於博士來說,鬥爭並不僅限於醫學領域,它還涉及到包括政治在內的人類社會所有的一切錯綜複雜的問題。

  在重藤博士院長室的文件櫃裡收藏著兩篇論文,它們是為紀念原子彈所帶來的悲慘後果尋求線索的初期階段而撰寫的。其中,最早期的一篇題為《關於原子彈爆炸導致的脫髮者的統計調查》。如同這一樸素的標題一樣,它說明當初是在何等簡陋的條件下,人們開始探索原子彈所帶來的後果真相的。觀察者在脫髮者禿頭數字統計的後面,正在看到一個極端恐怖而巨大的陰影。

  另一篇論文的作者是一位名叫山脅卓壯的青年實習醫生,文章的題目是《廣島原子彈受害者的白血病發病率及其部分臨床觀察》。於1952年在血液學會學術討論會上發表的這篇論文,首次正式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同白血病,以原子病的名稱結合在一起。

  當地的醫生早已注意到在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中出現大量的白血病患者,而且其數量仍在不斷增加。尤其是對X光醫學造詣頗深的重藤博士就是最早對於廣島的白血病的真正涵義懷有可怕預想的人們中的一員。廣島的內科醫生曾在報紙上發表過有關對這種白血病表示懷疑的文章,但立即遭到ABCC的猛烈抨擊。從而妨礙了廣島市民將白血病列為有關原子彈的常識。重藤博士選中了青年的醫科學生山脅,並給他以啟示。於是山脅便開始著手從事有關白血病的具體統計工作。然而,當時在日本沒有關於一般性白血病的統計數字,足以作為山脅所從事的統計工作的標準。因此,廣島白血病人的數字即或登記在統計表上,也無法測定它究竟屬￿異常或正常。這就是他在工作起步時遇到的困難。於是山脅不得不從多方面開始著手工作。

  他向全國的大學附屬醫院發出信件,試圖參照各醫院的白血病病例,不久便獲得反響,成為他開展工作的線索。為了對廣島市的白血病患者做出統計,他一一查閱了大約三萬份戰後廣島市死亡者的診斷書,同時還走訪了死於白血病者的主治醫生,聽取他們的診斷,並搜集標本。

  正在這時,ABCC開始注意到山脅的調查工作,曾經為他提供過汽車和資料,為統計工作的進展助一臂之力。因為,一般而言,沒有證據足以說明,ABCC對日本醫生以其獨自的方法對原子病所進行的探索持有善意的態度,所以,山脅的情況,只能視為一個特殊幸運的例外。兩年之後,他完成了這項統計工作,它具有重大的劃時代的意義。

  目前,山脅是廣島的一位兒科開業醫生。他現在從事的兒科工作,似乎同《廣島原子彈受害者的白血病發病率及其部分臨床觀察》並無特殊的直接聯繫。當談到論文形成時,我從山脅的臉上看出了他那頗為懷念和眷戀的心情。當我問到為什麼沒有將原子彈受害者的白血病研究工作堅持下來時,山脅似乎感到這是一個十分唐突而又出人意料的問題。我當即意識到,我是提出了一個何等不合時宜的問題。我們這些去廣島旅行的人們,總是希望在那裡找到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聖人。無疑這是來自於違背自然規律和不負責任的旅行者的心態。山脅的論文充分地完成了使命,其後他獲得了博士學位,為成為一名開業醫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重藤博士就是以這種不為個人增加過分負擔而又切實有效的方法,堅持著對原子病的具體的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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