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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在白島九軒町家中被炸。被壓在倒塌的房屋下,爬出後(房屋財產全部燒毀)去房後的河邊避難,度過一夜。從次日即7日起,身穿血染的襯衣,在神田橋詰的救護站參加了負傷者的救護工作。約4個月後遷往江田島。被炸後,出現全身倦怠、食欲不振、脫髮和嚴重的全身搔癢等症狀。自昭和23年春開始,全身到處出現紫紅色的皮疹和潰瘍,雖經種種治療,終於在24年3月因原子病死去(家屬代答)。

  從上述為數不多的例證中也可以明顯地看到,廣島的醫生們在自身被炸傷的情況下,也仍然立即參加了醫療活動。儘管醫生們本身同他們身邊正在痛苦呻吟的患者同樣,對於這一最為嚴重的病患本質一無所知,並懷著同樣深深的不安。我們從廣島醫師會的前輩松阪義正手記的下述摘錄中,可以想像到被炸後的救護活動究竟是一番何等情景。

  「我確實是在九死一生的情況下獲救的。即便倒下去也必須救助負傷的市民,這一信念鞭策著我一動不能動的身體。讓兒子(醫科大學學生)背著我,再次返回東警察署門前,坐在從警察署取來的凳子上,身邊插上太陽旗,在我的三名護士和周圍人們的協助下開始了救護工作(我的家人在被炸逃難時帶出了一個手提箱,其中裝有警護團制服、消防頭盔、表、2千日元、日本式的布襪子和太陽旗。這一切立即派上了用場)。

  「雖說是救護,但平時保管的器材全部被燒毀,有的僅僅是警察署存的油和紅藥水而已。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燒傷用油,創傷用紅藥水,為聚來的眾多傷員塗上。田邊署長拿來警察暑的威士忌,給那些昏迷不醒的人灌下。主要是對負傷者給予精神鼓勵,我一面自認為醫生的存在對於傷員的精神而言確實是一種刺激因素,一面焦急地等待著救援班的到來。不拘怎樣,總算將東警察署所保存的油全部塗光了。」

  根據《廣島原子彈爆炸醫療史》記載,爆炸當時,在廣島市內有298名醫生。他們根據從事防空業務命令書的規定,被禁止向市外疏散。其中也包括牙科醫生、藥劑師、護士、助產士和保健員。他們或許是不得不留在市內的人們。然而,就是這些人在原子彈爆炸後立即顯示出捨己救人的精神。向倖存的醫生們發出徵詢調查表的人們,之所以未曾留意到提問的嚴酷性,正是因為他們是同那些倖存的醫生們共同參加過救護工作的同事,親眼見到了廣島醫生們的獻身精神。

  在原子彈爆炸時曾有60名醫生當即死去。能夠以健全的狀態從事救護工作的有醫生28名、牙科醫生20名、藥劑師20名、護士130名。此外,從調查材料中還可以發現,還有一些醫生儘管身負重傷仍然參加救護工作。如果說還有處於絕望和虛脫狀態下有醫生資格的人,那麼他們就是這一群廣島洪水後的醫生們。實際上,一位年輕的牙科醫生由於過分絕望而自殺,他雙臂骨折、半邊身子被燒傷,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參加救護工作。由於過度疲勞,神經不夠正常。然而,對於一個正常的人而言,在不同尋常的經歷和連日過度疲勞的情況下,難道這不是正常的心理狀態嗎?一天,他同一位年長的醫生討論:廣島人為什麼在戰爭結束之後還要遭受如此苦難?儘管這是一個無可厚非的提問,但是他卻沒有得到一個足以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半小時後,他將一條繩子掛在從倒塌的牆壁中露出的螺栓上自縊身死。這位青年牙科醫生從不斷的思考中意識到,戰爭雖已結束,但對於廣島人而言,一場真正悲慘的戰爭或許依然沒有完結,還要持續數10年之久(至今已經持續了20年),也許原子病將殃及下一代,以至永遠。想到這一最壞而又不可思議的戰爭才剛剛開始,他除了自縊之外已別無選擇。這位青年的想像力勿甯說是極為正常的人類天性,而它卻對青年施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只有將這一悲慘的然而並非不自然的自縊而死的醫生形象置於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才能切實認識到那些儘管如此卻未採取自殺手段的廣島醫生們活動的真正價值。為數不多而且身負重傷的醫生們,他們擁有一種匹夫之勇,在遍佈全市無數的屍體包圍之中,只用紅藥水和油去應付數以十萬計的傷員們。只有這些救護人員義無反顧的努力才正是洪水後廣島最初的一線希望的曙光。

  20世紀的文學,描繪著各種各樣的極限情況。然而,一般的極限狀態都同人類或宇宙的惡的意志有關。如果「惡」這個詞令人產生不道德的聯想,那麼也可以用不合邏輯一詞來代替。諸如戰爭、暴風雨、洪水、鼠疫,以及癌症等等。在上述所有的情況下,希望與恢復的跡象,即善的意志、秩序和道理的跡象,不是以極限狀態的可怖形式,而是以日常生活的一線曙光而顯現出來。譬如,在北非的某座城中大逞淫威的鼠疫,使整座城市處於異常的極限狀態之中。而與之進行鬥爭的醫生和市民們,都將它視為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正常現象,慢條斯理地重複著幾乎是令人厭倦的機械動作。在所有這一切人類所具有的各種性格的支撐下,才得以同鼠疫相抗爭。

  關於對極限狀態整體的展望,觀察力過於敏銳的人,恐怕只能是陷入絕望狀態。而只有那些將極限狀態視為日常生活的一個側面而接受的目光遲鈍的人,才能夠與之鬥爭。對於所謂的「目光遲鈍」還必須加以補充說明。因為只有以遲鈍的眼光去觀察極限狀態的態度,才能在這一情況下不絕望;才會產生人類的匹夫之勇。而且這種遲鈍來自於頑強的忍耐力,在遲鈍的後面包藏著的是明察秋毫的敏銳。

  據記載,有人預言在原子彈爆炸後的土地上,75年間將寸草不生。這是一位犯了性急錯誤的愚蠢的預言家嗎?不,他正是一位坦率的對極限狀態的觀測者。他的預言曾被立即推翻了。夏末的雨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催發了新芽。然而,在土地的更深處不是還在進行著真正的破壞嗎?我曾在顯微鏡下觀察過葉子的細胞,我就如同看到難以言狀的為微妙的醜陋而扭曲了的大狗睾丸的標本和受傷的人的肉體一樣,感到陣陣難以忍受的噁心。實際上,在今天的廣島繁茂生長的一切植物,難道不是或許都蒙受過這致命的傷害嗎?

  然而,一旦青草在眼前的焦土上萌生新芽就會令人產生信心;在新的異常出現之前,絕望的想像力就會被人們放棄。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不向極限狀態屈服,並保持日常生活平衡的活法。在廣島真正沒有使人類得以生存的餘地。在數十年都不會有綠草萌生希望的土地上,除非是對青草的未來持有樂觀態度的人,又能有誰擁有為恢復這個城市而積累著點滴努力的氣力呢。

  而且,當草木繁茂生長時,他們又是密切注視著草木內部異常現象的目光敏銳的人。既不過分地絕望,又不盲目地沉醉於毫無根據的希望之中,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者。這些最為實際的人道主義者,在1945年夏季的廣島確實是不可或缺的。而廣島確曾有過這些人們。正因為如此,當人類曾經體驗過的最為絕望的時刻來臨之際,才得以存在生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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