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一二


  而這兩個微笑,一旦重逢即刻便會凍結僵硬。彼此相隔的兩個會場中各自的氣氛越是融洽,他們之間的對立就越發根深蒂固。朱可夫在來廣島之前,在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在東京的大酒店裡舉辦的國際會議上,就凍結了他的微笑,冷漠地進行了抵制。

  儘管如此,這裡依然有著新的笑容和掌聲,是哥倫比亞代表正在演講。越來越融洽的會場裡,笑容之霧太濃太深,以致於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的分裂所包含的根本性危險以及運動再次統一的萌芽和希望,都被隱在霧中難辨分曉了。在克服分裂走向統一之前,這對立的兩個方面都有必要經歷一下以苦澀的表情代替微笑,用惡言冷語代替甜言蜜語的過程吧。只有這樣,才能逐漸真正看清楚在以世界大會為首的各種集會中意見分歧的嚴重程度,以及雙方再次統一起來的巨大困難。

  我在會議的順利進展和友好氣氛中,卻感到一種空虛(這是聽到登山隊避開了最難爬的路線準備征服高山的消息時感到的那種空虛),這感覺在由兩萬名年輕群眾參加的全體會議上也沒有消失……

  在全體會議上,老哲學家森瀧教授在不亞於歡迎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領導們的熱烈氣氛中走上了講臺。他在去年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分裂中遭受了最慘痛的背叛,但他又表達了最誠摯的希望。這一年當中,他為了這個希望而工作,至少在道德的側面上,他是辦成這次大會的主要力量。講臺上,森瀧教授一方面承認是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組織力量使大會具有如此規模,但同時他又好像對此略有猶疑。目前,如果沒有這些組織力量,還不可能組織和平運動的遊行和集會。但是,從這些組織力量中遺漏下來的許多重要問題,人們希望能從道義的角度重拾起來。我感到最能勝任這個工作的應該是真正的廣島式的人民。可以說,我也正是懷著尋找他們的願望重訪廣島的。《原子彈受害白皮書》這一提案就是在學者、文化界人士的分會場上由這些人提出的。同其他會場一樣,剛開始,學者、文化界人士會場中也充滿了平穩和緩的氣氛。但當《中國新聞》的評論委員金井利博先生開始就這一提案進行說明時,氣氛便大不相同了。這個夏天,我在廣島的各個會場上所見到的真正慷慨激昂的日本人中,只有金井評論委員一絲不苟,像維新時代的下層武士一般。面對年輕的新聞工作者們漫不經心的態度,他激動地高聲說道:「老百姓也會生氣,可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表達!我們不也正為此而迷惑嗎?」說到這兒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不少旁觀者會覺得這激動過於唐突,然而又有誰知道這是他忍耐、壓抑了19年後的大爆發呢?原子彈爆炸後的10年中,連廣島當地的報紙《中國新聞》的印刷廠裡都找不到「原爆」、「放射能」這樣的鉛字。1945年秋,美軍的原子彈災難調查團發表聲明說:「遭受原子彈爆炸的放射能影響後導致死亡的人均已死亡,因此不能承認殘存的放射能所產生的生理影響」,這一錯誤聲明在全世界發佈後,一沉默便是10年!作為廣島的新聞記者,10年來他一直忍耐著。終於有一天,沉默的廣島可以開口說話了!然而廣島的聲音足夠響亮且有足夠的威力嗎?每年夏天迎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時(在對原子彈、氫彈及其抵制運動的報道上,《中國新聞》總有高水平的表現。如果有人在廣島度過一個夏天,只要他仔細閱讀過有關紀念原子彈爆炸日的報道,就一定會發現《中國新聞》是最值得信賴的報紙),他都會寄予熱切的厚望,然而每次又都以痛苦灰暗的失望而告終。經歷了無數次的失望和忍耐之後,他終於寫出了這份刻不容緩的提案,即這份關於《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計劃。如果考慮到他長期以來的忍耐,此刻無論他的激動顯得多麼突然,都不會有人認為有失妥當吧。

  「大家都知道原子彈有極強的破壞力,可是又有誰清楚地知道它給人類帶來了多大的悲劇呢?」金井評論委員質問道。顯然,「目前廣島和長崎被全世界人民所認識是由於原子彈巨大的破壞力,人們並不瞭解原子彈爆炸後的人類悲劇。」「為使主辦這次廣島大會的廣島、長崎、靜岡三縣聯絡會議不單單停留在受社會黨、工會總評議會的親蘇路線影響下的和平運動這一水平上,而是使它發展成為覆蓋全日本的大眾性國民運動,有必要重新確認一下,國際社會、全世界的廣大人民是否真正瞭解發生在廣島、長崎、燒津的『歷史慘案』。如果人們只把注意力放在原子彈的威力不如氫彈這些事情上,那麼,廣島的悲劇不是仍不會引起國際社會的重視而最終被人遺忘嗎?要明確和平的敵人是什麼,首先應作的努力是把原子彈爆炸後的真實情況告知世人。」所以,「現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受害者們,包括死者和現存者,他們從心底期望的,並不是說告訴大家原子彈的威力有多麼巨大,而是要告訴全世界的人們,災難之後給人類帶來了多麼慘重的悲劇。」他認為,為此應制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向國際社會發出呼籲。同時,按照金井評論委員的設想,還必須制定一個「有關尚未解決的原子彈受害者問題的調查、健康管理、救援方案」。他所援用的「尚未解決的原子彈受害者問題」一詞所指的範圍十分廣泛,比如說,原子彈爆炸後離開廣島、長崎的人們的情況,目前還不得而知;沖繩地區的原子彈受害者正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從日本本土派來原子彈爆炸後遺症醫生,而這一情況更是鮮為人知;東京都內近4千人的生活與健康狀況也無從知曉。我們甚至不清楚自己城鎮裡的原子彈受害者的情況。對這些分散於日本各處的原子彈受害者一邊調查,一邊診治救援,也就是制定《原子彈受害白皮書》的運動。另外,還必須聽取在原子彈爆炸後進入市區遭受了兩次放射能影響的受害者們的「抱怨之聲」。他們如果不是「病到快死」的地步,就不能享有原子病醫療法中所規定的免費醫療。而原子彈爆炸後遺症中所謂的「發病到死亡」,就意味著確死無疑。要使原子彈受害者生存下去,最必要的措施正是重藤院長所強調的那樣,盡可能早地發現病人血液的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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