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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二 再訪廣島

  1964年夏,當飛機在廣島市區上空調頭飛向郊區機場的一瞬間,廣島的七條大河頓時失去了水色,仿佛被磨光的獎牌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從圓圓的舷窗俯視市區的遊客們,被反射過來的盛夏的陽光晃痛了眼睛,紛紛縮回頭去。我回想起,一年前,在從廣島起飛的飛機舷窗邊,我也被這七條大河炫目的反光刺痛了眼睛。在我心中,時隔一年的感覺變得模糊、淡薄。飛機從廣島起飛又重新降落的這兩次旅行,好像只是乘飛機遊覽時轉過的一圈。從半空俯視廣島,似乎沒有一點變化。在從機場到市區的出租車上,眼前的一切也舊貌依然。和一年前把我送到機場的司機一樣,眼下這位把我從機場送到市區的司機,也正著迷於昨晚的廣島杯比賽。然而,這一年中,原子病醫院又有47個病人死去了。從對死者的統計來看,一位82歲的老婦死于肝癌,其餘的也大多是老年死者,有67歲的,64歲的,55歲的等等。他們幾乎均死於癌症。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原子病醫院的病房裡看到的三位躺在床上的老人。他們的膚色像印第安人一樣黑,乾巴巴的皮膚上沾了一層橡皮屑似的皮屑。就算這些老人醫好病後可以出院,可以走出原子病醫院,他們仍是無家可歸的孤寡老人。很可能在這個夏天,他們中間已有人成了孤獨的死者。

  在統計表上,眾多老年死者中有一位特別年輕的死者。去年冬天,這位剛剛十八歲的母親死于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她剛一出生就碰上了原子彈轟炸,而十八年後,她剛剛生下自己的孩子,便因白血病發病而死。令人感到安慰的是,新生嬰兒目前沒有任何異常。如果可以說「希望」的話,這便是唯一的希望吧。

  除了這位遭受原子彈之害的年輕母親產後去世的噩耗,在醫院內外,我又聽到好幾個令人心痛的事例。很多身為人妻的原子彈受害者擔心生出畸形兒,又擔心產後會併發原子彈爆炸後遺症。儘管如此,那位十八歲的女孩還是得到了愛情和婚姻,而且還勇敢地生育了孩子。這種近乎絕望的勇敢,難道不正兼具了人的脆弱與堅韌,不正是一種真正的人性嗎?我為那位18歲的年輕母親而祈禱,希望她的孩子象徵著純潔美好的希望茁壯地成長起來。

  去年夏天,我在原子病醫院還認識了另一位年輕的母親。她在產後也發覺身體異常,住進了醫院。幸運的是因為治療及時沒發生危險。可是去年秋天出院之後,今年夏天她又不得不回到醫院。唯有孩子的健康是她的希望。我也只能為她祈禱,希望她早日康復。廣島還有更多的身受原子彈爆炸之害的母親,為她們,我獻上自己最真誠的祈禱。在這一個裡死去的人們當中,有位原子彈受害者恐怕是抱著最深切的遺憾而去的,他就是宮本定男。一年前的正午,三位代表全院的患者走到醫院前院的烈日之下,迎接和平遊行的人們。位於三人中間的,是一位頭抬得挺直,極度蒼白的中年男子——宮本定男。他甚至比身邊穿著薔薇花圖案的睡衣的少女要矮小。他用極度緊張而又微弱的聲音軍人般地演講道:「我相信第九屆世界大會一定會圓滿成功!」演講結束後,他接過花束長出一口氣,又回到原子病醫院的正門裡……

  我親眼看到的只有這些。可是,他就這樣抱著花束,長出了一口氣,便帶著實實在在的滿足感和威嚴,走向了死亡。那天,他走到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時,連站都站不穩了。從夏末到初秋,他一直臥床不起,冬天來到時,他便因衰弱而死。病歷卡上記載著他的死因:全身衰弱。對於他的死,重藤院長和對許多病情急劇惡化、死於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的人們一樣,感到悲哀而又疑惑。他語氣沉痛地說:「為什麼身體會變得如此衰弱呢?」這位眼看著一個個病人因原子彈爆炸後遺症而死去的醫學家,此時也只能哀歎,大概原子彈把人體抵抗力中最基本的部分無情地破壞了吧。

  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為了說出這句「我相信第九屆世界大會一定會圓滿戰功」,頂著烈日來到院子裡,就這樣加快了自己走向死亡的步伐。他以這巨大的代價,傾吐了自己的心聲(雖然和平遊行的先導車的高音喇叭蓋過了他的聲音,遊行隊伍裡幾乎沒人聽到)。然後,他又帶著一吐心曲的滿足威嚴地走了回去。可是,當天晚上開幕的第九屆世界大會並沒有成功。起碼可以肯定,大會的結果和原子病醫院的病床上瀕臨死亡的人們所殷切盼望的成功相距甚遠。全面禁止核武器尚不可企及,給原子病醫院的人們在失望中帶來了一絲振奮的部分禁止核試驗條約在第九屆世界大會中又被籠罩在令人疑慮的濃霧之中。正在此時,宮本定男突然衰竭而死。

  這位在烈日當空的院子裡,以自己衰弱的身子為賭注,向健康的人們致詞的小個兒的狂熱的宮本定男,為了消除對逼近自己的死亡的恐懼,為了消除對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的無意義的生存的疑惑,他做了一次有意義的嘗試。他把一切寄託在自己對反對核武器運動做出的這種隻言片語的參與上。但實際上,當死亡降臨他身邊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仍盤踞著核武器投下的巨大的陰影。是不是當他猛然從和平運動的可能性的「幻影」中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存的疑惑頃刻間將他壓垮,而他就此放棄了治癒的可能性呢?即使事實上並非如此,他也一定是懷著深切的遺憾孤獨地死去的。這是無法挽回的事實。對廣島數萬名與會代表來說,他的死包含著無法補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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