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
九 |
|
學生們撤走之後,共產黨國會議員團首先被代表們熱烈的掌聲歡迎上臺。接著是外國代表。7點50分,講臺上的位子已經坐滿。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伊藤事務局長致開幕辭。「我們決不滿足於以這種形式召開大會。如果條件齊備,我們隨時準備將大會交還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舉辦。」掌聲過後,進行默哀。晚上8點,一輪滿月升起。伊藤事務局長身後,扭曲的拱形屋頂的鋼筋框架在月光下閃耀著柔和的光輝。在這默哀的兩萬人當中,唯有伊藤事務局長和森瀧代表理事將要面臨最為嚴重的困難。 森瀧代表理事以致原子彈爆炸的死難者及受害者的講話開始了他的動員報告。他念念不忘廣島。廣島原子彈受害者內心的歷程,和以人道主義為出發點的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的道路是相通的。在這個人類的換道口上,老哲學家立論嚴謹。在他做報告的時候,他身後的慰靈碑前正進行著與大會毫不相干的活動。死難者的家屬正在這裡獻花焚香。他們根本不朝公園裡的人群看上一眼,好像掌聲和口號聲都不曾進入他們的耳鼓。這些廣島死難者的家屬,在我眼中就像希臘悲劇裡的合唱隊一樣,使講臺前正在進行的這齣戲的光榮與悲慘更加醒目地凸現出來。森瀧代表理事正是在這背後的「合唱隊」的大力支持下面對著眼前的兩萬人。 可是,代表們騷動起來。他們壓根兒不願聽動員報告,有的人開始唱反調,亂起哄。而這恰恰表明了老哲學家的勇敢。他毫不避諱敏感問題。針對「反對任何國家……」,他侃侃而談。他說,應該肯定「禁止核試驗條約」。人群中傳來一片反駁聲,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當動員報告提到北極星潛艇、F105B轟炸機時,公園裡第一次響起喝采聲。這兩萬人熱情滿懷地來到正值盛夏的廣島,聚集在原子彈受害者慰靈塔前。他們在日本各地都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而他們每個人的充沛精力彙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壓倒一切的巨大力量。這些,無疑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這兩萬名代表,和代表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以及原子彈受害者協會的老哲學家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在老哲學家做動員報告的時候,我愈發感到那鴻溝越來越深,越來越寬。我的心中不禁黯然。 森瀧代表理事過度操勞。他使出最後的力氣,在強調了統一與團結的重要性之後結束了動員報告。掌聲稀稀落落。此時,老哲學家還不知道,工會總評議會、社會黨已經放棄了大會。他早晚會得知此事並感到深受傷害吧。而大會閉幕時,他又會發現,動員報告已被踐踏得面目全非。當然,那時大會已歸還給日本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了。但面對這與伊藤事務局長許下的諾言完全相反,不是在「條件齊備」,而是在最糟糕的狀態下歸還的大會,森瀧和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一定會再次感到遭到背叛了吧。 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結束後,不論是從這次大會只感到了希望和成功的人們,還是覺得失望和精神崩潰的人們,抑或是兩者之間為數更多的人們,都一定會發現,其實,開幕式已經預示出整個大會的結果……。 同為原子彈受害者,和平運動的骨幹力量的一位廣島的老年婦女——這位森瀧代表理事的夫人,以她特有的魅力和威嚴講了一通入情入理的實在話——就這天晚上發生的事件,以及老哲學家走下講臺之後的情形這樣說道: 「警察到森瀧這兒告訴他說,現在共產黨的國會議員要求署長下命令把和平公園裡沒有代表徽章的人全趕出去。當然,這一行動可以理解成為達成統一而做的努力。可是,市民看到那些代表歡呼著『警察來了』又是讓路又是鼓掌,真的感到不寒而慄啊。學生們的做法確實有失妥當,可彼此間仇恨到那種地步,實在讓人感到不是滋味。森瀧精疲力盡地回來,只說了一句『我和伊藤再也不參加了』,就悶頭睡下了。一摸脈,原來心臟間歇。森瀧不圖名利,一心只想為受害者團體協議會和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拼命工作。他自己研究哲學,他認為這就是現代社會的倫理。森瀧積勞成疾身心疲憊,可他還在想恢復健康後,創辦一個新的和平運動組織。反對核戰爭固然重要,但允許擁有核武器本身就是個關鍵問題。核軍備競賽如此令人擔憂,難道不該把和平運動的突破口放在反對擁有核武器上嗎?」 浜井市長也談到了新的和平運動。他和重藤院長、森瀧夫婦一樣,曾親眼目賭當年的地獄慘景。他兢兢業業地捨身工作,是一個真正的廣島式人物。他說:「不管今後的發展趨勢如何,離開廣島就沒有和平運動。我想是該結束與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的關係,開展新的和平運動了。」 8月6日清晨,6時。慰靈碑前,死難者家屬們敬獻的花束堆積如山,香火彌漫有如濃霧。骨灰安置處傳來集體悼念死者的誦經聲,旁邊的市民越聚越多。以「世界大會最終分裂」為頭版頭題的報紙在地上隨風打轉。市民們衣著莊重,陸續彙集到和平公園。8點15分,鴿群從慰靈碑前飛起。市民們站滿整個公園,大家開始低頭默哀。直升飛機和小型飛機在半空盤旋。只有進行默哀的那一刻,公園裡的蟬鳴變得格外清晰。喧鬧聲重又響起,蟬鳴仿佛被抹去了似的湮沒在一片嘈雜聲中。這裡的喧鬧將一直持續到深夜吧。我想,再不會有人在公園裡聽到那清脆的蟬鳴。 是日,廣島召開了許多會議。昨晚的開幕式後,我的注意力發生了變化。在這些政治性的會議上,我覺得自己就像無意中被捲進來的陌生遊客,在會場上跑來跑去。可一出會場,我立刻就能發現對我來說是真正的嶄新的廣島。我渴望投身其中,渴望更接近它的本質,與它更加親近。這次廣島之行,是初次使我與廣島真正相識的旅行。我預感到,今後我會不止一次地來這裡,努力去瞭解那些廣島式的人們。在同一個意義上,在土橋旁邊的會館裡持續到深夜的原子彈受害者懇談會,也使我在瞬間清醒過來並深受感動。在那裡,人們推心置腹的問答、相互勾通與理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會上,分散於全國各地的原子彈受害者的治療問題(在對原子彈爆炸的認識上,廣島和其它地區的醫生並不相同。這就導致了申請原子彈受害者手冊的困難)引起了大家的關注。一對原子彈受害者夫婦在廣島以外的地方結婚、生育,又帶著孩子回到廣島。這對夫婦敘述了他們的親身體驗。他們的孩子不時有貧血現象發生,但在他們那裡,很難找到對原子彈爆炸後遺症有所瞭解的醫生。 在廣島的最後一夜,我為一位死去的朋友供奉了燈籠。他對核戰爭感到歇斯底里的恐懼,後來在巴黎自殺了。和平大橋的河面上,紅的、白的,還有藍色的燈籠隨著漲潮的河水逆流而上。原子彈爆炸之後,這個習俗就像流傳了幾百年的民間傳統一樣在廣島人民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無數隻燈籠閃閃爍爍,沿著廣島的河水靜靜地漂流。沒有任何一條河曾像這些河流一樣,浮起過如此多的魂靈。這條死亡之河啊!離開廣島時,我從飛機的舷窗俯視陽光下閃閃發光的七條大河。我的鄰座是《倫敦時報》的年輕特派員。他對「和平、和平」的口號一直大惑不解。在閉幕大會上,他聽到擠滿了廣島縣立體育館的與會代表們一直高呼著這個口號。安井理事長說過:「不是議論而是行動!」可是,這些參加會議的代表們,除了高呼「和平、和平」的口號外,又被給予了更加理性的不斷獨立自主地開展行動的機會吧?上頭要求在和各政黨、外國代表團之間搞好協調的基礎上召開秘密會議,基層群眾無論有多大的能量也只能在盡情高呼「和平、和平」中得以發洩吧。如果說安井理事長那抽象的卻又飽含感情的雄辯能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的話,日本的和平運動究竟會向何處發展呢?我和身邊的這位年輕的英國人有著相同的不安。我們一起默默地俯視著雲海下的七條大河,但突然間,我心裡又湧起一股強大的熱情。我必須告訴這位英國特派員,在廣島,還有那些像重藤院長、森瀧夫婦、浜井市長一樣的真正的廣島式人民。他們和原子病醫院的病人們,都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正是通過他們,我才發現了真正的廣島。這次廣島之行結束了,但它只是我今後無數次廣島之行的開端。在「和平、和平」的口號聲中召開了閉幕大會的同時,在另一處,那位遭到背叛的老哲學家胸襟開闊地稱讚了「參加這次大會的國民的力量」。接下來,他這樣表白了自己的希望:「在這宿命之地——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的運動會像不死鳥一樣重獲新生,而且,她將以嶄新的面貌,再次發展成為波瀾壯闊的國民運動!」 (1963年8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