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廣島劄記 | 上頁 下頁


  我來到廣島日赤醫院,和兼任日赤院長的原子病醫院的重藤文夫院長面對面坐下。院長是在原子彈爆炸的一個星期前來廣島工作的。爆炸時,他正站在候車隊伍的末尾,傷勢不重。但院長已經不能把自己算做病人了。醫院前的廣場上堆著好幾千人的屍體,醫院的後院每天都在燒屍。為治療那些瀕死的人們,他指揮著同樣負了傷的醫護人員拼命工作,而醫院本身也遭到徹底的破壞。重藤院長身材高大,樸實得像農民,粗嗓門,說話痛快,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實幹家。當時,他一定也全力以赴地參加了搶救工作。重藤院長又憑著準確的直覺,認定這是顆非同尋常的炸彈,一心要弄清它的原委。他抽空兒便蹬上自行車跑到爆炸中心地點調查,收集好似被什麼東西灼燒過的石頭和瓦片。現在,這些東西陳列在醫院一隅的房間裡。這些資料雖不能同ABCC用電腦整理的那些相提並論,但這是重藤院長用微薄的預算和自己的雙手親自整理的。有位原子彈受害老人,把自己的骨骼(那是一付已被病魔徹底侵蝕的骨骼)全部捐贈給院長做標本。這是多麼奇異而令人感動的友情!院長在遭到原子彈轟炸以前更早些時候,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過有關放射能的研究。這段經歷在原子彈轟炸後院長孤立無援地進行調查時發揮了作用。院長發現地下室裡密封著的X光片已經感光。他的調查開始穩步進展。他是第一個用自己的眼睛分辨出那顆不可理喻的炸彈的實質的日本人。

  從那時起,院長在廣島從事醫療工作的同時,通過反復觀察體驗,不斷地有新的發現。他發現了原子彈爆炸後遺症,並與之作鬥爭。最初,院長以為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的問題在二三年內就能解決。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白血病!這場史無前例的巨大災難將對人體產生怎樣的影響,只有在親臨現場的長期工作中才能逐一發現。通過一系列緩慢的統計,在爆炸後的第七年,院長終於把原子彈爆炸與白血病用確鑿的數據聯繫起來。之後,院長又據統計數字推斷,白血病將會減少。但是,這個結論錯了。然而又有哪些錯誤會使人如此感動呢?其間,院長還必須為醫療制度改革、醫院的建立做大量政治工作。現在,院長認為癌與原子彈爆炸關係密切,事實上,他手頭上就有這些病例。但要得到厚生省的認可還極其困難。還有原子彈受害者的婚姻問題,這些,院長也得親自過問。

  我跟隨院長巡視了病房。一位老人無力地仰臥在床上,用沙啞的嗓音跟院長打招呼。他乾巴巴的黑皮膚上,沾著一些剝落的皮屑,像搓碎的紙片一樣。他極力想露出微笑卻沒有成功。昨天和平遊行時,這位可憐的老人也曾努力試圖揮動雙手吧。想到這兒,我心裡一陣酸楚。院長已經送走了許多比這位老人的病情還重,身患癌症、白血病的老人。對這些老人來說,留給自己的只有絕望。如果和平遊行的人們知道,這些身患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瀕臨死亡的絕望中的老人,正滿懷信賴與期待地向他們揮動著雙手的話,有誰會不感到愧疚呢?

  一位女病人呆呆地站在走廊一角,正失聲啜泣著。她是喜極而悲。因為住院後,她第一次走了10米遠。「院長,我太高興了!」女病人淌著淚,哽咽地說。聽到這兒,身材高大的重藤院長那牛一般的眼中露出憂鬱而慈祥的目光,這目光使我難以忘懷。

  一旦白血病發病,病人可依靠藥物恢復半年到一年,但也只能多活這一段極短的時間。當白血球再次增多時便無法醫治。重藤院長懷疑,白血球得到控制後卻又再次惡化,最終導致死亡的原因,會不會與現今藥品在使用方法上的失當有關。我同樣不能忘記,當院長談起白血病病人時,他悲哀的眼神裡深藏著無邊的黑暗。院長自己也是原子彈受害者,他也曾親眼目睹過那人間地獄的一幕。然而他以人類的尊嚴,同存在於人們體內的原子彈爆炸後遺症頑強地鬥爭直至今日。他正是一個廣島所獨有的人,一個廣島式的人。

  和平公園,晚上7點15分。月亮還未升起,淡淡暮色中,坐滿草坪的與會代表們的身影宛如黑色的浪濤。他們都很緊張。還沒宣佈開會,以慰靈塔為背景的講臺上,椅子都空著。「全學連」六十幾個學生佔據了代表與講臺中間的空地,正在高呼口號,並試圖進行演說。大會方面正用麥克風勸告學生撤出,嚴禁代表受其挑撥採取行動。學生們唱著國際歌,一輛小貨車停在中間,「全學連」的領袖站在上面,手持麥克風高聲朗讀《告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所有與會工人、學生、市民書》。「置全世界人民反對戰爭、要求和平的強烈要求於不顧,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在最後關頭仍問題百出。他們雖以多數票決定將大會舉辦工作全權委任給廣島禁止原子彈氫彈協議會,但到底又決定了什麼呢?面對迫在眉睫的反戰和平鬥爭,又怎樣說已經端正了方向、明確了態度呢?」在他們背後,是一群敲著有柄單皮鼓進行祈禱的僧侶,半空裡直升飛機盤旋著,煙花騰空而起。代表們高呼「和平,和平」的口號想要蓋過學生們的歌聲。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彌漫了整個公園。公園四周,右翼團體的宣傳車在《軍艦進行曲》中行進著。和平公園整個被繩索攔住,只許代表和記者入內。市民們彙集到繩索外側,默默地注視著裡面的情形。

  7點25分,數百名警察從廣場正面的建築物的下方魚貫而出,好似團體參拜慰靈碑一般直奔慰靈碑。有人鼓起掌來,原來是坐在草坪上的代表。我感到十分震驚。學生們一下子被沖散了。從講臺到公園入口一百多米遠的距離,警察追趕著學生,到處是叫聲,一片混亂。「別讓學生過來!」坐著的代表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被警察追得四處奔逃的學生又被攆了回去。學生陣營瞬時間被搗毀了。他們向講臺上記者集中的這邊逃來。我和一部分記者也被捲入混亂之中。我跪倒在地上,被撞傷了。從我身旁跑過去的一個學生像橄攬球賽中狂奔的得分手一樣,在繩索和代表之間迂回奔逃。他突然摔倒在地上,被警察追上了。「是哪個代表下的腳絆!」這個念頭猛地從我腦中閃過,我感到非常難受。學生們全都被追散了,代表們又鼓起掌來。我又一次大為震驚。代表們何以對學生懷著如此強烈的敵意,到底為什麼?躲過警察追擊的一個學生越過繩索跑到市民當中,他忿忿地叫道:「警察守著共產黨開會去吧!」已經早有傳聞,是共產黨的國會議員團叫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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