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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在這期間,阿動出現了,悄悄過來陪同古義人喝咖啡。他已經知道古義人與田部夫婦的決裂,而且估計到了沒有修復關係的可能,便只談今後的必要事項。他似乎已經從真木彥——目前常駐奧瀨並任黑野的助手,神社的工作則由阿動趕到度假村請示其指示——那裡瞭解了事態。

  「黑野也被叫到道後去聽了一通抱怨。其實,因為長江專題講座計劃的流產,他的處境比誰都艱難,可他什麼也沒說。這是有著各種閱歷的人才會有的態度啊,真是開了眼界。

  「都說日本女性中的美人類型分為『般若型』或『多福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這是認真說的還是笑談,不過聽說田部夫人是圓臉,我想,那就是『多福型』的典型了。說是自從與長江先生發生衝突以後,她連米粥都吞咽不下去了。身體姑且不說,臉龐也瘦了一圈,變成了『般若型』臉形了。」

  「黑野如果認可的話,我也沒有問題。必須向他說明嗎?」古義人陷入憂鬱之中。

  「真木彥正在進行批判。」

  「這是怎麼回事?」

  古義人條件反射般地問道。該不是真木彥那吊兒郎當的饒舌和自己的反感又被舊事重提了吧?憤怒湧上了古義人的心頭。在阿動的表情上,無法揣度事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真木彥是否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借助長江先生的文化專題講座,把自己同奧瀨的年輕夥伴之間今後的關係確定下來?

  「讓他生氣的是,這個想法卻因為長江先生的單方面拒絕而完全流產。

  「上個星期,在羅茲講課期間,真木彥把大家都召集起來,商議在長江文化講座中止之後,是否仍然從事度假村的工作。咱也去聽了,真木彥始終在批評長江先生:

  「『咱們把長江古義人推到活動的中心,如果這種定期性的、而且能夠長期持續下去的活動得以堅持和加強的話,長江先生有生以來將第一次擁有與年輕成員合作的運動基礎。由於專題講座的場所也對松山的學生開放,因此,運動肯定會擴展開來。

  「』長江呀,到了晚年,終於可以把自己和具體的運動組織聯繫在一起。實際上,常年以來他一直避免與年輕人的運動組織產生直接聯繫,最終還是覺悟到是無法逃避這種合作的。這就如同他年輕時所嚮往的薩特一樣,就這樣走向了死亡……

  「『關於這一點,津田導演非常理解,要把他的奧瀨運動拍攝到電視上去。可是……』真木彥好像很遺憾地這樣說。」

  「如果是真木彥的固有觀念的話,從羅茲那裡也可以聽說。」古義人焦躁起來,「因此,目前真木彥他們的行動方針到底怎麼樣了?」

  「黑野是這麼說的:沒必要對田部社長和夫人說。不過,長江古義人應當對『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打一個招呼……也就是商議一下。真木彥說他也想參加……他好像認為,如果達成這個成果,那麼,全體年輕人與你的對話也就可能了。

  「真木彥真正的用心,是認為古義人倘若不回到專題講座,也就不會有今後的展望,因而希望你和田部夫人各自重新考慮。文化專題講座如果被中止,只靠供長期旅居之用的小型溫泉別墅,在奧瀨募集來的員工將會失去工作崗位。因此,他還準備了經所有年輕人署名的請願書。由於香芽知道田部夫人,聽說已經前往道後送交請願書去了。」

  「連那個孩子也被捲入到真木彥的策劃中來了嗎?高中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學了吧?」古義人問道,卻沒有得到回答。

  不識寺的松男來了,與返回的阿動交錯而過。看上去他好像有要緊的話要說,卻因為他不是那種立即就能說出口來的人,所以古義人提起了阿動的話題。

  「阿動也好,作為他女朋友的小香芽也好,正與真木彥在奧瀨指導下的那些年輕人一同工作。我有這麼一種感覺,可是……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阿動似乎對真木彥抱有批判態度……」

  「在古義人先生搬到十鋪席來之前,阿動君一直是真木彥的得意弟子。自從古義人先生來了後,阿動君就總是守侯在十鋪席,真木彥的內心就不平靜了。就像此前俺也說過的那樣,那裡是一個燃點。」

  在確認了羅茲是否在家後,松男繼續說道:

  「阿動君開始為了羅茲而不惜竭盡全力,難以容忍的香芽君就向真木彥告了『禦狀』。於是,真木彥就相應地從阿動君手中搶過了羅茲。如此一來,形勢就越發不妙了……嗯,再深的情況,和尚就不知道了。

  「不過,既然說到俺這個和尚的事,古義人先生,您何不買下一處墓地?

  「總領事選了一塊地皮,還特地為修造墓地提出了看法,您知道這事嗎?俺有一個計劃,就是在那旁邊修造相同墓地,並在周圍預留下半永久性的空地。就把那裡作為古義人先生和阿亮君的墓地,怎麼樣?

  「寺院裡會另建一個房間,專門展示古義人先生的書和阿亮君的CD。前來這裡參拜的人……也說不好是幸運還是不幸,總之,也許可以期待少數嚴肅的人來這裡。

  「在原任中學校長母親的法事上,曾對阿紗說起過此事,從反應上看,也不能說是毫無興趣。她好像顧慮古義人先生在十鋪席的生活不會長久。

  「可是啊,今天晌午時分來了個電話,說是想儘快修建那個墓地,而羅茲似乎要回到美國去。所以呀,就像老話說的那樣,好事要快辦……」

  「可那是不是好事呢?」古義人慨歎著說,「大概是帶阿亮出去兜風的羅茲偶爾遇見了阿紗,就向她說了自己的決定。」古義人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如果阿紗這麼看待十鋪席前景的話,那麼,結果也許比我本人預料的還要準確……我考慮一下吧,松男君。」

  黑野從奧瀨度假村打來電話,說話完全是辦實事的口吻,懷著沉重心情取過話筒的古義人因此而獲得了解脫。他再次評估了此前所墜入的憂鬱的程度,還想起了阿動對黑野所作的再評價。

  學習會將從下星期六開始,屆時,「蒼老的日本之會」的成員將輪流演講,夥伴們則對此進行評論。一巡之後將召開全體會議,由各人自行決定,自由選擇是撤回還是長期在此居住。

  「就是這麼回事。就其實質而言,是戰敗後的善後處理。但是,沒有勝利者。你並不是吾良,因此也不指望你具有電影知識。不過,有一部叫做《沒有勝利者》的二流作品。你本人也不會認為自己戰勝了田部夫人吧?

  「因此,頭一次演講就由織田承擔下來了,評論員則由真木彥擔任。織田的主題,叫做『老年人的讀書』,說是尤其想向羅茲討教。田部夫人不來參加。

  「如果羅茲前來,你也會一起來吧?星期六晚上,將會為你和羅茲各提供一棟聯體小別墅。至於如何使用,則悉聽尊便。此外,還要向她支付總共四次講課的報酬,開出相關經費的傳票。將會以現金的形式支付。

  「……還有,如果你願意的話,星期天整個上午將舉辦演出。說是為了促進文化專題講座的講師與聽講者之間的和睦關係,在真木彥一直保留至今的計劃中,第一次已經決定是內部性的,但編排得也很出色呀。且不說羅茲,也許會邀請長江君參加。」

  聽了這話後,羅茲顯露出了強烈的興趣。古義人也想對「蒼老的日本之會」的各位成員說上幾句。委託阿動駕車送往奧瀨時,阿動說是香芽也想同車前往。進入第二學期以後,缺課較多的香芽必須利用下午時間進行補習,據說一直要補習到四點鐘。儘管古義人表示「那麼,是否沒必要請香芽一起去」,但就像上次一樣,阿動並沒有聽從。

  因此,當古義人一行到達奧瀨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都在度假村主體建築的談話室——走下緊挨在後面的地下室,便是大浴室,從那裡可以穿著浴衣上來——裡聊著,同時進行晚餐前的小酌。古義人感受到的最新印象,就是大家都生氣勃勃,行為舉止也比較輕快。除了飲用烈酒已成習慣的黑野之外,其他人則因為織田醫生就在身邊,在晚餐後於音樂堂集合以前,就只能飲用啤酒了。

  在因反對政府新法而臨時集合起來的聚會或試映會上見面時,津田總是給人以浮腫的感覺,可眼前的他卻是面色紅潤,皮膚繃得也很緊,看上去屬￿年長的體育選手類型。據說,津田經常去田部聯合企業的高爾夫球場,越過國道還要再往坡上走七八分鐘才能到達那裡。

  古義人認為與真木彥見面比較麻煩,不過,說是他已經出去借用化裝的衣物和小道具了。參與商議演出的那位導演所屬的劇團在上演歐文·尤奈斯庫的《犀牛》時,曾製作了必要的衣物和道具。由於這次演出將再現聯合赤軍和警察機動隊的形象,也就需要借用那些衣物和小道具了。

  黑野把臉湊上前來,古義人的鼻子甚至可以嗅到氣息中酒精的氣味。

  「那麼做,可是有些軟弱啊。今天晚上應該見不上面吧。」黑野加了一句。

  倘若有人關愛羅茲,她上完最近那個專題講座的課回去時,也就不會那麼憂鬱了。從「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那裡,聽說她覺得受到了輕慢。可看那些初入老境的學生們以英語會話專題講座仍在繼續的感覺過來攀談的模樣,古義人又在懷疑消沉的羅茲是否反應過敏了。織田醫生率先上去與羅茲搭話,當他對這邊的監視鬆懈後,黑野把古義人引至談話室一隅的吧台,好像理所當然似的開始事件配製冰鎮的純麥芽制威士忌。他說,自從古義人和田部夫人的決裂明朗化以來,這裡的商議多由真木彥招呼那些年輕人過來,圍繞度假村的前景進行討論,這已經成了此處的習慣。在今天晚上由織田醫生主講的講演會上,那些年輕的夥伴肯定也會來參加。

  「喝上一杯再說吧,咱們這一代人呀,不是熱中於談論六十年代的」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話題嗎?示威遊行嘛,那也是以戰鬥隊形的Z形遊行示威為主。我們的一些朋友參加的是七十年代的鬥爭,織田醫生好像也在相當程度上參加了東大醫學部的遊行示威。

  「不過,那些年輕人看了當時的遊行示威的新聞紀錄片後,據說都笑了起來。說什麼『這種遊行,不是對現實沒有產生任何效果嗎?!就連產生效果的可能性也沒有。』因此,同他們的談話也就越來越僵。他們還說:『你們自己不也知道嗎?!在你們投擲石塊或揮舞木棒的時候,大概也不是真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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