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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松山的縣立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給古義人掛來這樣一個電話:佔領時期由美國文化情報教育局擁有的圖書,在媾和條約生效之際已經移交管理。這批圖書都是原版書,由於估計不會有大量讀者閱讀這些書,就擱置了下來,自那以後,一直堆積在地下過道裡。偶爾也會進行部分整理,因而瞭解到那些書的封面背後,原封保留著當年的讀者卡片。你曾往來於圖書室,在那裡進行考前預習,還曾把那裡的原版書借了出去,或許能夠找到插有寫著你名字的卡片的書吧。這批圖書由於尚未整理,因此無法借出去。不過,如果是在現場查找的話,將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

  實際上,古義人已經開始興奮起來。與此相呼應,年輕的圖書管理員再度掛來電話,說是已經找到古義人所說的想要調查的書籍種類的大致所在,並清理出通往書山的路徑,拂去了書堆上的塵埃。他還告訴古義人,湊巧他有一個在NHK作記者的朋友,他對這件事產生了興趣。假如消息被用在鄉土新聞上,就具有了公共性,因此,就連古義人找出那圖書並閱讀、複印的場所也一併準備好了。

  下一周中間的一天,古義人乘坐早晨的JR特急電車前往松山。這座地方城市的氣溫較之于森林中的山谷要高上兩三度,不過,連接圖書館地下倉庫的通路卻很陰涼。NHK的攝影小組已經等候在這裡,一應照明器材也準備完畢,因而查找想要查找的書並不很困難。最先找到的,是《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插圖版兩卷本。讀者卡片上的簽名,只有圓溜溜的小蟲子般的古義人的名字,這名字已被反復簽了很多遍。

  即便周遭散發著潮濕的水泥地氣味,甚至陳年塵埃的氣味,古義人也從中嗅到當年曾初次感受到的美國氣味——洋書的油墨和糨糊的氣味。儘管也顧忌圖書館的規則,少年時代的古義人還是用紅鉛筆在書上做了勾畫。現在,一如記憶的那樣,他發現了勾畫的所在。那是哈克給擁有奴隸吉姆的華森小姐寫密告信,可是後來重下決心,撕毀信件的場面。

  攝影結束後,重新查看書籍的青年管理員說,這種淺淡的鉛筆痕跡在普通複印機上是複製不出來的,如果是彩色複印機的話,也許可以複製下來。說完後,便帶著那書往繁華街上的複印機專營店去了。

  戰爭末期,母親把米裝在幾隻棉布襪裡,帶到在松山空襲中燒剩下的道後,在那裡四處尋訪,從擔心再度遭受空襲的當地人手中,為古義人和阿紗換來了書籍。其中的岩波文庫版《哈克貝利·芬歷險記》,從此就一直是古義人喜歡閱讀的書。古義人在高中二年級新學期轉學到了松山,開始往來於CIE①的圖書室並把那裡作為考前學習的場所,於是就發現了漂亮的插圖版兩卷本。每天,一看完預定的考試參考書,便花上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的時間,根據翻譯版的記憶,一點點閱讀著從開架式書架上取來的馬克·吐溫。在此期間,由於得到日本職員的認可,被同意借回去閱讀,時限定為一個星期,於是,就在借閱卡片上留下了自己的署名。

  古義人獨自留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想起了什麼,便轉身返回走廊上的書山,在英國文學的分類前跪在水泥地上,傾斜著上身,尋找記憶中那個暗紫紅色的布盒書。現在,肯定早已褪色了。布萊克的《SongsofInnocence》②摹真本,就是它!可是,古義人沒能打開並翻閱這本遠比記憶中要小上許多的書。布萊克插圖中那個將幼兒扛在肩頭、正站立著面對這裡的年輕人,與皮特竟是那般相似……

  ①CIE,隸屬於駐日聯合國軍總司令部的民間情報教育局——譯注。

  ②SongsofInnocence,意為「無罪的歌」——譯注。

  古義人茫然若失地站在那裡,收發室的姑娘從身後告訴他有電話找,然後領他來到一樓的辦公室。讓古義人十分意外的是,田部夫人那顯赫而華麗的聲音正在電話裡迎候著他——在近午時分的本地新聞中,看到古義人站在圖書館地下倉庫的書山之間接受簡短採訪。現在社長也在飯店,想和您一起吃午飯……

  為收發室姑娘在書上簽名時,回到圖書館的青年管理員告訴古義人,NHK雖然沒有送上攝影的謝金和交通費,卻支付了那兩本書的所有彩色複印費用。古義人提著分量頗重的大紙包,坐進了田部夫人派來迎接的汽車。

  第一次見到的田部氏,遠比古義人根據夫人年齡所推測的年歲大得多。不過他的氣色很好,透過以年輕人愛用的硬質摩絲豎立起來的稀疏頭髮,隱約可見與額頭色氣相同的頭皮。田部氏看上去比較健康,工作也罷,當地實業界的名譽頭銜也罷,無一不顯出他精力充沛的狀態。

  在被搬進田部夫人辦公室裡的圓形餐桌上,為準備田部夫人剛才提到的馬克·吐溫的話題,古義人把彩色複印的紙包放在了餐盤旁邊。然而,田部氏只是微笑著點頭,根本沒有伸手觸及複印材料,絲毫不見追問古義人與書再度邂逅的故事的模樣。當虎頭蛇尾的古義人因此而悶不做聲時,田部氏很快就獨自扮演了饒舌的角色。他說了一陣景氣的前景,卻被田部夫人指責為「經濟話題恐怕不合適」,便喜氣洋洋地轉換了話題。

  「在長江先生這樣的名人周圍,哎呀,有趣的人都聚攏過來了!而且呀,可以說表現力也不同凡響啊!

  「真木彥君雖說是神官,卻不是尋常的神官。關於判斷這尋常與特別的標準,我並不具備!呵哈哈!」

  田部氏將那與切分開的火候適中的烤牛肉色調相同的面龐轉向田部夫人,而夫人則從餐桌上誇張地扭過上身避開去,同時在竭力抑制著大笑。古義人不可思議地想著,難道真木彥能在人們記憶中留下如此強烈的大笑嗎?

  「這事有關承蒙長江先生特別關照的奧瀨別館的文化講座。負責英語課的羅茲老師與真木彥君,聽說最近分手了……長江先生您是專家,在純文學中不是有一本叫做《分手的理由》的書嗎……哎呀,這種開場白本身,用真木彥君的話說,是『修辭學的一部分』。從神官那裡,我們聽說了這場國際婚姻歸於悲慘結局的始末。那是一場悲哀的幽默,確實非同尋常。當我們問及『是否也對長江先生說了』時,卻回答了這樣一些話:『哎呀,那個人也有一些奇怪而古板的地方,所以……』呵哈哈!」

  田部夫人身著的織物是一件可看透內裡的和服,從和服的袖口處,只見如同餅子般的手腕一直顯露到臂肘附近,那手腕像是在柔和什麼似的動作著。看上去,那既是在制止丈夫,也是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大笑。

  「有一天,真木彥君說起了羅茲老師……大概因為對方是外國人吧,並不是尋常的那樣,據說是肛交啊。或許也是夫婦間常有的事吧,這一天,說是真木彥君的傢伙的力量不足,更要命的是,在直腸的壓力下,竟被滑溜溜地推擠了出來。

  「於是,呵哈哈、呵哈哈!就傳來很不合適的音響,馬上就嘩地就傳來了臭氣。如此一來,羅茲老師可能覺察到了事態,就分辨說『可是,那不是放屁』。據說,當時真木彥君絕望地想,『該分手了!』呵哈哈、呵哈哈!」

  田部夫人把兩隻白皙手臂上惟肘頭稍顯黑色的渾圓處抬了起來,用兩隻手掌捂住臉面,肩頭在起伏、震動著。古義人等待著田部夫人和正用餐巾擦拭笑出來的眼淚的田部氏恢復常態,然後這樣大聲說道:

  「田部氏呀,與夫人進行肛交時,您的身體看上去很棒,所以中途不會萎頓吧……結束之際被推擠出來時,會發出音響嗎?即便不發出音響,那麼,經常會嘩地就傳來臭氣嗎?可是,那不是放屁……」

  田部夫妻隨即止住大笑,愣怔怔地看著古義人。

  「那麼,告辭了!出了這種情況,因而就不考慮所謂的文化講座了。」

  田部氏將銳利的目光和恐嚇的聲音轉向站起身來的古義人:

  「不不,我不會因為這麼一點點小事就讓先生離去的。」

  「……不,不!請忘掉此前的約定,沒關係!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曾應邀出席斯德哥爾摩王宮晚餐會的先生竟然如此粗野。我,有生以來,還從未遭受過這種方式、如此無理的羞辱……千萬不可辱慢松山的女人啊!」

  在雨水初降的溫泉街坡道上招呼出租車——此前,在飯店大門處沒有心情讓門童代為找車——不是一件容易事,古義人卻認為自己現在的舉止,是受那本令人感懷的書激活了的記憶所影響。

  那是痛苦的立場。我將其取過,並拿在手上。我在顫抖。為什麼我總是面臨在兩個裡必須決定選擇其中之一?我屏息靜氣,在一分鐘內凝神思考。然後,我在內心裡這樣說道:

  「那麼好吧,我就去地獄吧!」說完後,就將那便條撕碎。

  那是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語言。然而,我卻這麼說了,而且,我決定今後也將一如所說的那樣。在那以後,從不曾想過要改變這個決定。

  當然,在哈克貝利·芬來說,沒有絲毫rude①之處。

  ①rude,意為「粗魯無禮」——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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