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九十一


  「你曾用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這種語言,來表述當時的情致。」羅茲說道。像是要補償一直持續到剛才的沉默那樣,她雄辯似的接著說:

  「而且呀,古義人,即便是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你不也成為『童子』了嗎?你在五歲的時候,古義撇下你而去,自那以後,你一直為自己沒能成為『童子』而感到自卑。可是我認為,在人生的若干側面,即便是在比一瞬間持續得稍長一些的時間裡,你也曾是一個『童子』。」

  「……這可是個很有魅力的想法啊!」深感意外的古義人長長歎息著說道。

  兩周後的一個星期天,還在天色尚明的時候,羅茲就從奧瀨的度假村回來了。她把向原任中學校長借來的海釣用冷凍箱,放進阿動駕駛的汽車車尾行李箱中,然後把從田部夫人那裡得到的牛、豬以及小羊的連骨肉塊全都裝進去後便回來了。

  羅茲看上去很疲憊,卻只小憩一個小時就做出了四人的晚餐。

  今天的晚餐之會,是為聽取阿動的報告。在羅茲講授英語課的那兩天裡,阿動參加了真木彥發起的、從奧瀨直到真木町舊村一帶的翻山越嶺活動。

  要說疲勞,阿動的運動遠比羅茲要激烈得多。他趕到十鋪席後,便讓這裡充溢了非同尋常的氛圍。阿動抱著冷凍箱走進家門之際,阿亮甚至為他身上散發出的有異於日常生活的異質氣味而畏縮不前。而古義人則因此而回想起一種氣味,那還是在孩童時代,行走在森林中——他也曾對羅茲說起那個回憶的一部分——時曾遇見從事山林工作的一夥人,他們身上就散發出這種群體的氣味。無論在手腕上包裹著的厚厚布質襯衫上,抑或在斜紋粗棉布長褲上,都可以看出連續兩天翻越山嶺留下的痕跡。即便在帽子皺褶裡的頭髮以及面部的表情上,也都顯現出過度消耗的印象。

  這次強行軍不僅是肉體的疲勞,恐怕在心理上也帶來了麻煩。古義人如此考慮著,同時建議在羅茲小寐的這段時間裡,阿動可去淋浴,然後穿上自己替換的內衣內褲。但是,阿動卻擔心浴室的響動會影響羅茲的睡眠,因而態度堅決地拒絕了。

  晚餐開始了,對於以恢復了元氣的羅茲為中心的餐桌上的大團圓,阿動已是久違了。或許早在就餐過程中,他就在頭腦中反芻著此後該說的話語了吧,飲用餐後咖啡時,古義人對他剛一暗示,他就像等待已久似的開始了自己的報告。

  奧瀨的度假村在當地招募了十個年輕人,其中五人留了下來,為羅茲的講座以及餐會兼會話實習班服務,另外五人則隨真木彥進行山地越野考察。津田那邊的人除了他以外,還有作為攝影預備人員的錄像技師、照明師以及錄音師共三人。器材以及便飯和飲用水的搬運工作,則交由度假村的年輕人負責。阿動沒被分配實際工作,但開設宿營地等必不可少的工作,很快就會接踵而至吧。

  根據那份十萬分之一的地圖,順利完成了真木彥所選路徑的計算工作,因而進展沒有遇到障礙。津田在自己的實地勘察筆記上填寫專業性的記錄,還數度停下腳步,指揮錄像攝影,而真木彥則讓度假村的年輕人匍匐前進,這些工作都意外地耗費了時間。不過,這些卻正是項目的中心之所在,因此並不介意多花費一些時間。臨出發時,真木彥曾對度假村的年輕人這樣說過。這些年輕人協助攝製錄像,尤其是在成排岩石露出地表的斜坡上長著雜草的狹小地方,他們假想膝蓋以下部位均無法動彈,只用手臂逐個山頭往上攀爬。

  帳篷在日頭西沉之前便架設完畢,津田和他手下的工作人員以及真木彥在那裡一直喝到很晚。度假村的年輕人沒能參加喝酒,儘管他們承擔了白天的體力活計,卻沒有為這種不平等待遇而焦躁不安,這表示他們對真木彥是心悅誠服。阿動公正地如此說道。

  毋寧說,惟有這深山之中的過夜帳篷以及帳篷裡的交談,對於真木彥來說才是最為重要的?阿動還說,雖然從奧瀨前往真木町的舊村子一帶,再經由林中道路下山的日程,即便安排在一天之內也並無不妥,真木彥卻制定出了兩天的計劃,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阿動被要求架設帳篷的地方,即使在強盜龜的山寨之中也很醒目。被巨大樸樹掩映著的深邃洞穴,是這一帶諸勢力相互抗爭的戰國時代的山城。就是在地方史上,也有著這特定的一筆。在那個時代之後很久,強盜龜把此地作為在山中往來轉移的中轉之地,偶爾還會帶上女人藏匿在這裡。

  古義人曾在作品中寫過,遺下特地定做的床鋪的總領事,做完癌症手術之後在天窪建起家屋,並經常離家去山中行走。關於總領事集中閱讀葉芝一事,也被作為以他為模特的小說中的主題。作品中有個場面,說的是總領事把強盜龜山寨裡的洞穴視為葉芝的「女聲低音音域的裂縫」,在那裡朗誦相關的詩歌。據阿動說,真木彥將此讀解為作者本人的舉止。

  阿動請度假村那幾個年輕人幫忙,在分為三杈的樸樹那粗大樹幹下不生灌木和雜草的陰涼地支起了帳篷的支柱。這時,真木彥把洞口前堆得很高的亂石作為舞臺,以津田和其他工作人員為觀眾,開始了自己的演出。

  真木彥扭動水蛇腰,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獨特的行走姿勢,及至來到可以窺見洞穴的位置時,便用手遮住耳朵——顯然是在暗示古義人那只受了傷的耳朵——然後就開始朗誦葉芝的《螺旋》中的一段:

  發生了什麼?從洞穴裡傳來的那個聲音/表現那個聲音的語言惟有——擁抱喜悅!

  阿動之所以被那哭喊般不尋常的朗誦深深打動,儘管沒有實際聽過,可他覺得,這確實就是古義人內心情感的流露。這天夜晚,即便在帳篷內的酒席上,同樣的朗誦依然被一遍遍地要求再來並引發歡笑,就連在山洞裡與阿動的睡袋排放在一起的、度假村的那幾個年輕人,也發出了歡笑聲。

  翌日早晨,收拾完帳篷的阿動注意到,津田絲毫不想掩飾愛挑剔的神情,對相向而立的真木彥這樣說道:

  「昨天夜晚,你對長江的批判既很風趣,也有一些尖銳的東西。各自都把青春獻給了運動,一旦想要退出已經加入的黨派,卻已經無法脫身,就這樣接連吃著苦頭。對於這些早已不再年輕、也沒有任何像樣工作可幹的夥伴,國際作家呼籲要『擁抱喜悅!』那麼做,可比漫畫還要惡劣呀。與葉芝和愛爾蘭的運動家間的關係完全不同。可是,你既然那麼辛辣地模仿了他,還怎麼下山到長江君他家去呢?如果你打算討好長江君,那麼,你與咱們交往不會感到疲憊嗎?」

  原本從強盜龜的山寨一直往下走,不到一個小時就可以趕到十鋪席,可一行人並沒有向十鋪席前進,而是決定折回奧瀨……

  聽完這些話後,羅茲說道:

  「聽了阿動的報告,我的感覺很好。阿動沒有搬弄是非,把真木彥視為間諜。因為你像以往一樣,想要向真木彥討教,這才去搬運度假村那頂大帳篷的吧。

  「關於真木彥戲仿古義人朗誦葉芝,從阿動所說的津田君的接受方式來看,我認為也沒有什麼不妥……」

  「在拍攝紀錄片的獨立製作公司工作期間,津田君與所謂的新左翼活動家過從甚密。所以,對於他們的思考方法和生存方式,應該比我更清楚。」

  「葉芝是在考慮在愛爾蘭革命運動中被槍殺的年輕人,以及也是在那過程中患上心病的女兒等事。而且,這首詩是在思考倘若沒有自己的談論情況將會如何。之所以引用這詩……

  「即便為葉芝所傾倒,可對古義人來說,在自己所說和所寫的內容之中,卻從不曾讓年輕人被槍殺,也不曾讓女子陷於瘋狂。這倒不是說在倫理上你無法做到,而是你的風格讓你無法如此。有一種批評意見認為,古義人沉溺於政治性的癔病之中。這種批評意見是正確的。

  「於是,作為終生創作的作家,你不也在考慮責任的問題,並因此而感到苦惱嗎?真木彥也曾說過,長江如同漫不經心的和尚,可有時也會按自己的做派耿直行事。

  「而且,真木彥鼓勵我說,在寫專題論文時,尤其要把這種地方照得通亮,從而描繪出長江古義人步入老年後的窘境。其實,這也是我開始與他共同生活的最大動機。」

  「話雖如此,可羅茲你為什麼要與真木彥分手呢?」阿動問道。

  在古義人聽來,這不啻為怨懟之聲。被冷不防這麼一問,羅茲竟是無言以對,於是古義人就不得不替她說點兒什麼了。

  「無論羅茲也好,阿動也好,真木彥也好,你們不都有一些過於認真的地方,因而大家都很痛苦嗎?」

  「我有一些不願意對你說的東西,這真是難以表述的日語……直截了當地說,我認為真木彥某些地方正處於崩潰,而那正是他根本性的缺失。阿動,你可不能成為那樣的成年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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