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八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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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義人也噴灑了藥劑,因而沒有遭到蚊子的騷擾,卻在走下濕窪地幫助阿動搭建帳篷期間,讓一隻原本跳躍在蜂鬥菜葉片上的螞蚱從褲腳鑽了進去。古義人一直惦記著這事,看准螞蚱鑽進襪子裡的時機——羅茲不時低下漲紅了的面龐,有時甚至停下正說著的話頭——脫下鞋襪,把那只螞蚱捉了出來。然後,確切看清了腳上大拇趾的趾根處出現了紅腫,眼下卻是毫無辦法。總之,不好不回答羅茲提出的問題。 「從年輕時算起,我已經寫了四十多年的小說。於是,便將迄今為止所寫的主題,與現在正使用的手法連接起來,也就是說,鑽進了要在一個連續性之中進行創作——即便有些變化,也是在連續性裡的變化——的死胡同。從這個草原看過去,在那株折了樹幹的樸樹後面,看見一大片灌木叢了嗎?我覺得經過漫長的歲月,自己特意進入了那種灌木叢。而且,我的小說的構造、小說家生活的構造,正在形成眼前的那種灌木叢。 「我在想,小說家死去後,經過一些年月……其作品倘若仍被出版的話……對於讀者來說更為實在的,就只是這種灌木叢所帶來的東西了。我正是這種小說家。 「我在這個灌木叢中,或者說,我成為灌木叢的一部分而在寫作。比如說,去寫指揮了第二次農民武裝暴動的、銘助托生的那位『童子』。也是因為明治維新所引發的體制變更,這次武裝暴動進展得非常艱難。當農民們召開處於停滯狀態的戰術會議時,在他們身旁似睡非睡的『童子』卻在入眠期間飛上森林,從銘助的靈魂處得到誰也料想不到的作戰方案後回來了。 「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隨著數度修改草稿,我本人確實也相信了這個故事……可是,或許你會說:儘管那故事基於你的記憶、基於祖母和母親對你所述故事的記憶,但那畢竟是你的想像力創造出來的,歷史與民間傳承原本就不是等價之物。不過,我想這樣回答:惟有現在正寫著的這個故事,是自己所能確切認定的,而其他的歷史也好民間傳承也罷,則都是未能完全成型的想像的產物。」 古義人剛剛停下話頭,阿動取代正在沉默思考的羅茲問道: 「現在,在這棵連香樹的樹下,古義人在說著話。六十年前的少年的你出現在這裡,向老年的你詢問『怎麼生活過來的?』……這些都是你寫在作品裡的內容,是一個『怎麼』和『為什麼』複合起來的詢問,可是……你認為會真的出現這種事嗎?」 「實際上,我剛剛敘說了小說家的自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我覺得,『為什麼』也複合在了其中。從現在開始逆算回去,假如孩童的我來到這裡等候的話……肯定會認為這株連香樹果真是『自己的樹』……也許,那個孩子會看到現在的我們正在野遊的情景。」 大家都重新環顧著自己的周圍。然後,羅茲將活頁筆記本攤放在膝頭,提出了新的問題: 「在三島神社的庫房裡,真木彥發現了佔領軍軍官的『禦靈』小道具。他還確認了在真木町和奧瀨,也就是在這座森林的兩側,仍流傳著關於那個被打傷雙腳後還在爬行著逃走的美國兵的故事。他還說,那是目擊了實際發生過這件事的人所說的。像古義人那樣較之於實際體驗更重視從想像中獲得現實感的做法,不是當地人的通常性格。 「我相信,一如古義人所說的那樣,兩位少年沒有在修練道場看到發生那個殘酷事件的現場。否則,在四十餘年的作家生活中,就不可能不去寫古義人的記憶所反映出來的場面以及暗示了。而在吾良描繪那事的電影腳本裡,不是也沒出現雙腳被打傷後依靠雙手的力量爬著逃命的美國兵嗎?倘若吾良真的瞭解實情,他怎麼會無視如此富有電影因素的畫面呢? 「儘管如此,真木彥還是要證明美軍的語言學軍官被殘殺的事實,想要把這個事實亮在古義人的眼前。說什麼『戰敗之後也實際存在著隨整個黨派存活下來的法西斯分子』……什麼『古義人和吾良這兩個少年成了他們的道具,把美國兵引誘出來,這是古義人也承認了的事實』…… 「『只要澄清了這個事實,古義人就可以重新驅動那苦澀的想像力。即或他是那種不能清晰瞭解實際經驗與想像力之區別的人,不,正因為如此,古義人才將不得不改變自我認識的整體結構吧。』真木彥這樣說。『吾良即便看上去是那樣的個性,卻也以遠比古義人纖細的感受,在苦惱之極時選擇了自殺。他的苦惱自有其源頭。古義人不也曾大為光火地反駁說,吾良不是因為初入老境的憂鬱而死去的。』 「真木彥還說:『關於這個課題,就是讓古義人必須承認自己的責任,並且向日本和美國的市民社會進行告白。即便不盡情理,也要讓他這麼做。』 「但是,關於美軍語言學軍官在修練道場被殘殺一事,除了三島神社庫房裡的小道具和當地的兩個傳說以外,真木彥並不掌握對他有利的證據。因此。他打算施加壓力,讓古義人自己『告白』出來。倘若能夠將『告白』錄音下來,他就計劃在比較文學的國際會議上予以發表。至於論文的翻譯,則想委託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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