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八十三


  古義人開始敘說起來:

  「現在,我在這裡就要邂逅六十年前的、還是孩童的自己。我想對他說,孩童的你所感覺到的……也是我還記得的……是與頭腦核心麻痹一般的恐懼不同的另一種東西,那就是老年的我所感覺到的死亡。」這是我在中年時期就已經想到的、在死亡來臨時將其讓過去的方法。當那個時刻終於來臨時,就因疼痛和不安而哭喊……假如疼痛並不那麼強烈的話,就做出一副哭喊的模樣,以便把這個最為恐怖的時刻給讓過去……因為經過這麼一番折騰,自己也就死過去了……

  「這與後來的……也是以前一直想像的情景,一旦回到『自己的樹』的樹根處,就在那裡定居下來,希望把自己所連接著的所有祖先的過去時間,全都當做自己的現在時間而予以接納。」

  「古義人,我覺得在你的想法中,有一些與織田醫生所說的本雅明相近。」

  「我說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本雅明式的……總之,我也曾做過這樣的夢。在夢境中,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自己已經沒有未來,這是非常清楚的。只有現在,於是就想要融入自己過去的所有現在之中去……」

  「說的內容過於艱深了。」羅茲說道,「對於阿動和小香芽就更加艱深了吧。稍微活動一下身體,請古義人搓揉一下頭部吧!」

  於是,大家重新確定場所,開始了具有野遊樂趣的工作。砍去那些或細弱歪斜、或被常春藤纏繞即將枯死的細小樹木——祖父在日誌裡寫著,應將這些樹木作為計劃廢棄的不良闊葉樹——後,在草原上鋪下了材質強韌且輕柔的塑料薄膜。

  經過山下規模並不很大的濕窪地後,阿動掄起鐮刀,修整那條前往汲水的小徑。小徑一直通到從「湧出的水」流淌而出的水流那裡。在路徑沿途,有一些刺老牙樹的樹叢,這些細小的樹木由於被反復摘去嫩芽,因而顯得矮小而茂盛。阿動對羅茲解釋說,這是一條被前來摘刺老牙樹嫩芽的那些『在』的女人們踏出來的路徑。

  在寬幅狹小、卻比較湍急的溪流邊,依靠粗齒櫟那有著醒目裂縫的樹幹,阿動搭建起了帳篷。那裡既是下雨時避雨的場所,也是安置羅茲所用便器的合適場所。這種考慮得到了古義人的理解。古義人和阿動用石油罐大小的聚乙烯容器打來了水,羅茲則煮沸咖啡,真正的野遊便從品嘗香芽的小甜餅開始了。

  而且,這也是一個如同研討會般的聚會。在向古義人提出事先準備好的問題時,羅茲注意到要讓阿動和香芽也能夠理解。

  「我要向古義人提幾個問題。以前,我還不能獨自把這些問題很好地歸納起來。來到這裡之前,古義人在小說中描繪的地形學、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在我來說,那不是現實的東西。來到這裡以後,隨即就對阿紗說了自己的研究計劃。阿紗卻告訴我,她認為古義人在小說中描繪的一切,其實跨越了現實世界和想像世界,是等價的東西。目前看起來,對於這種把握方法在實際之中是否可行,阿紗當時還持保留態度呀。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專題論文的構想因為真木彥的出現而產生了根本性動搖。他對我提出了這樣一個非常樸素的問題:古義人本身相信與這座森林中的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相關聯的傳承故事嗎?

  「我覺得這個問題過於樸素了,樸素的甚至有些愚蠢。真木彥洞悉了我的想法,又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古義人真的相信自己一直在寫著的東西嗎?這一次,我感到了困惑,而真木彥則對我這樣說道:

  「『我曾拜見長江古義人的母親並做了交談。對於長江所寫的東西,她是最頑強地表示了自己疑惑的人。同時,也是無人可及的、充分且深刻地理解了古義人的人。長江的母親在信函中這樣寫道:第一次聽到錄製下來的阿亮的音樂時,就知道這是自己早在姑娘時期便在森林深處聽過的音樂。這就是《森林的不可思議》的樂曲。對於這番話語,長江所體驗到的感動,較之于成為作家以來受到的任何批評都要強烈。那是長江罕見而坦率地寫出來的內容。長江的母親就是這麼一種存在。現在,這裡還存留著的最能理解長江古義人的人,那就是阿紗了。』

  「『而且,那個阿紗雖然沒說兄長在小說中描繪的當地神話、民間傳說以及歷史全都是想像的產物,卻也說出了我認為其中大部分是想像的產物這句話。』真木彥如此做著證言。他還說,『阿紗告訴他,對於曾那般想像著奇態、不能將其與所見所聞區別開來的孩童時代的兄長,自己並不討厭。上了年歲後依然故我的兄長還在繼續修煉自己的本性……這種人在老家被大家所嫌惡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自己還是打算站在兄長那邊。』

  「『那個阿紗說,長江所寫的大部分都是想像的產物。這你也是知道的。』真木彥繼續說,『羅茲,你寫了把長江古義人的小說與當地的現實重疊在一起的研究論文之後,不妨再作為學者出一本書,是以批判態度寫就的同一主題的書,假如把這兩者進行對照的話,你就不可能作為一個嚴謹的研究者而被大家接受了。倘若你不希望如此,對於長江,你就不要回避這樣一個問題:你真的相信自己此前所寫的東西嗎?』

  「古義人,今天,在被選擇為你的『自己的樹』的巨大連香樹下,這就是我想要向你請教的問題。」

  在上一次野游中,羅茲在森林裡對蚊蟲的叮咬——檸檬汁對此毫無作用——近似神經質般地恐懼。根據上次的教訓,她叮囑參加者全都穿著長袖襯衫前來。把車子停靠在林道上後,羅茲取出讓阿動從松山的百貨商店買來的美國制驅蟲噴劑,細心地從大家的脖子處往上噴灑,再從手上往手腕處噴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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