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八十一


  「可是老人呀,卻不能對少年說,你面前的這個老年的我,也就是你五十年後的模樣。他不能這麼說,因為這是『自己的樹』的規則……」

  古義人說完之後,大家仍然沉默不語。隨後,羅茲開口說道:

  「古義人,我在考慮一個計劃。我認為現在實行這個計劃比較合適。因為,這對於小香芽是一個特別的機會。在座的各位,阿動、小香芽,還有我和古義人……阿亮進入森林會比較困難……就在你的『自己的樹』下話說這個傳說吧!」

  「可我並不知道我的那株『自己的樹』在哪裡呀。」

  「那也沒關係!古義人,你可是一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人啊,就像孩童時代曾經做過的那樣,現在就請你想像出『自己的樹』吧。

  「在此前的野遊中,由於真木彥是一個寬容孩子的人,少年們的玩笑便開過了頭。真木彥本身也有做過了頭的地方。演戲般的演出豈止是孩子式的幼稚,還出現了猥褻的場面。在小香芽的提問裡,我覺得也有一些問題。不過,大家並沒有不認真。我認為,存在著喚起那個集體的力量。

  「現在,古義人如果沒有選擇新樹的心情的話,就以那株大連香樹為『自己的樹』吧。在那株連香樹下,重新傾聽古義人的講述吧。」

  「堂吉訶德在森林裡和誰長時間說話時,他基本都是沉默的聽者。」

  說完之後,古義人便猶豫起來。但是,羅茲自不待言,就連阿動也是躍躍欲試。現在,香芽尤其信賴阿動,而他似乎也在響應著這種期待。

  「我認為,古義人先生假如能在『自己的樹』下講述傳說,其本身就是在從事『童子』之事。那也是我曾推薦給香芽閱讀的書,古義人先生在書中不是寫過『從事靈魂之事』嗎?我在這裡所說的,就是這個意義上的從事。

  少年時代的古義人對何時開始這句表述感到含混,便相信自己生涯中的分界線會在某個何時①到來。作為身處分界線此側的人,自我認識總是這樣的:自己早已被古義拋到了後面,是個沒能成為『童子』的人。儘管如此,之所以還要活下去,是相信何時一切全都改變的那一天必定到來……

  ①何時,在日語中,「何時開始」(itukara)與「何時」(ituka)的發音相近——譯注。

  與古義別離的回憶,連細部都色澤濃厚地存留了下來。另一方面,有時也認為那只是一個夢。不過,確信自己的生涯中鐫刻著轉折點這一信念,卻是從不曾動搖絲毫。正因為擁有這個信念,無論在戰爭期間的國民學校,還是在戰爭結束後的新制中學,自己都能抗拒教師們明目張膽的侮辱。來自村外的那些教師們曾說,如此偏僻之地的孩子是不可能與都市里的人共同工作的。惟有母親,敢於反過來蔑視說這些話的外地教師以及本地出身的那些懦弱的教師。

  少年時代的古義人,倘若使用其後學會的語言進行表述的話,就是切身體會到了森林中的山谷是「周邊」。儘管如此,少年仍在考慮,自己終究要離開這裡,一直前往世界的彼岸。這個抱負與鼓勵他掌握學問的母親的想法——她希望古義人讀完大學後,還回到這塊土地上來——可是大相徑庭。

  進入東京大學後不久,不知什麼緣故,在法國文學研究室書架上新到的文化人類學的薄書中,古義人讀了——根據當時的語言能力,不如說他看了——部落的年輕人為成為合格成員需要通過的一種禮儀。這本書收入了熱帶雨林的部落儀式的照片。第一張拍攝了一個年歲尚幼的年輕人,雖然越發臨近的儀式使他感到緊張,可一旦轉向照相機,他便忍不住要笑出來。接下來的照片,清晰現出儀式之後對靈魂總體進行苦行考驗時,肉體被打翻在地後留下的痕跡。在圓圓的大眼睛周圍,閃現出光澤的皮膚上沾著白色的塵土……

  二十歲的古義人顫抖著,他在想,此人即便完成了這個儀式卻仍然殘存著孩子的成分,可這種理應在幼小時完成的儀式,自己卻還沒有辦完。而古義則早已在森林中完成了這個儀式。

  在戰爭末期,因有悖於國民總動員的精神而遭廢止的地方獨特的祭祀活動,除了盂蘭盆舞蹈外,戰爭結束之後也未能恢復。就是「禦靈」大遊行,也是在很久以後,在外來之人的斡旋之下才得以進行的。

  在十歲到十五六歲的那個時期,古義人常為自己未能經歷在森林高處舉行的那種儀式而感到缺失。尤其讓古義人感到不安的,是始終沒有恢復從山谷裡往「自己的樹」的樹根處奉送靈魂的傳統活動。那時候,孩子們兩人一對,在深夜裡點著蠟燭向山上攀去。古義人只在小說裡再現過那種「童子之螢」。

  雖然古義人對羅茲的提案沒有很大興趣,但內心裡的熱切渴望卻是逐漸高漲起來。這次野遊將要去的那株連香樹,自己的靈魂或許果真就寄宿在那樹的根部?這個嘗試即或只是羅茲策劃的戲劇,只要能夠坐在那株連香樹之下,咱就認真地說上一番吧。

  細說起來,自己只把講述夢境或故事作為「人生的習慣」,在如此步入老境之前,不就一直這麼生活過來的嗎?

  羅茲制定了一個具體方案:經過「湧出的水」後一直攀上巨大的連香樹所在地,在那裡一直講述到黃昏時分再往回返。最近這段時期每天都有雷陣雨,如果提前下雨就支起帳篷躲避,不過,估計會在下午六時至七時、晴和而寂靜的林子裡薄暮初降時分下雨吧。倘若從一大早就下雨,那就乾脆因下雨而放棄計劃。羅茲興沖沖地說,那是美國的中學裡慣常的做法。至於帳篷,早在羅茲駕駛藍色塞當車來到真木町時,就堆放在平展的車頂棚上了,阿動承擔了將這帳篷背進森林的任務。

  古義人剛剛表示也想請真木彥同去野游,羅茲就回答說「我自己,reluctant①」。他制定了一個老年人座談會開幕的計劃,要包租大客車把聽眾送至奧瀨。為此,他正作為古義人和羅茲的代理人,不時出門前往道後。

  ①reluctant,意為「不情願」——譯注。

  但是,羅茲卻對邀請真木彥參加野遊沒有熱情。在她的表情中,沒有顯露出任何東西來。最近這一陣子,前來十鋪席時,羅茲全然沒有提到過真木彥,倒像剛來這個地方的那個時期,只是記錄中學生們所做調查的結果,對於每天的行動計劃中的細微之處,則委託阿動幫助處理。

  古義人對阿紗說,羅茲和真木彥之間的進展似乎並不順利,是否可以並不直接地委婉詢問一下?可是,阿紗的性格及其因羅茲性格而引發的個性因素之中,都有難以說得清楚的地方,事情也就辦成了以下這個模樣。在掛給羅茲的電話裡,阿紗大致敘說了古義人對羅茲和真木彥可能產生矛盾而感到的擔心。羅茲回答阿紗說,那麼明天就向古義人解釋不邀請真木彥參加這次森林之遊的原因。然後她繼續說,不過在現階段,還不想對古義人細說自己和真木彥的共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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