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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羅茲向古義人招呼道:

  「你現在所幹的一切,不正是這樣的嗎?」

  「我想,自己還沒有進入臨終階段吧。」

  「你不是已經引用了嗎?如同引用了一樣。」

  喝了葡萄酒的黑野像是要炫耀自己並沒有醉酒似的說道:

  「就說我國吧,宣長③也曾說過呀。咱呀,和那些老兄一樣,有時也在考慮臨終之時的態度呢。」

  像是要與黑野的高聲說話相抗衡似的,織田醫生把頭挨近羅茲,他這樣說道:

  「秋天我要回到這裡來。在大學裡曾經學習過德語,所以,我想rereading①本雅明,發現自己迄今的經驗中的所有意義,並以此與所有事物進行和解。」

  ①rereading,意為「重新閱讀」——譯注。

  黑野儘管時時以自我為中心,可酩酊大醉中似乎也含有懦弱的成分,一旦感到自己被漠視,就換上迎合對手的姿態。在相對于織田醫生的另一側,他也把頭挨近羅茲,說了這麼一番話:

  「『蒼老的日本之會』呀,就是向懷有這種想法的老人們提供集會場所的。織田醫生不僅是度假村的醫學顧問,還被委以『蒼老的日本之會』的班長呢!

  「長江君,咱對你呀,不只是指望你作為特聘講師來掙上幾個小錢,而是希望咱們『年輕的日本之會』還活著的人,在寂寞時相互勉勵,要『猶如最後之日來臨一般』呀!

  「田部夫人,今天的聚會竟是一個收到意外成果的聚會!」

  「能聽到大家這樣說,我感到非常高興。不過,還有很多預定中的事情。黑野先生,請您到裡面那間休息室小憩一下。現在,我要陪客人們去參觀『森林音樂堂』。大家剛剛吃過飯,往上一直走到那裡,這可真是嚴峻的考驗。終究還是上了歲數嘛。」

  攀上斜坡大約一半路程時,終於開始看到被圍擁在日本七葉樹、山毛櫸、櫟樹以及粗齒櫟樹叢中的「森林音樂堂」。這些樹都是一些巨樹,卻因為向濕窪地那邊沉陷下去的地形,使得這些樹木沒有一株挺拔、高直,樹叢也因此而顯得混沌不清。建築物猶如一塊厚實的混凝土蓋子,恰好蓋在像是被挖掘出來的巨大的地下壕溝之上。健步走在前面的織田醫生與大家拉開了距離,已經走近那座建築物。

  「就是這!」他大聲喊叫起來,使得緊隨其後的古義人不由得回頭看著往上攀登的田部夫人。

  及至攀到可以從正面看清建築物的高度時,紛亂交錯、枝葉蔓披的闊葉林好像圍擁了上來,抬頭望去,湛藍的天際竟然不見一絲雲彩。山風雖然涼爽,陽光卻也強烈,幾個年輕人撐著像是大遮陽傘花紋的陽傘,分別跟隨在田部夫人和羅茲的身後登上山來。羅茲穿著卡普裡瘦長褲,上身則是大圓領女背心。田部夫人穿著的是綴滿衣褶的無袖開懷敞領上衣,以及一條顏色往底擺越發深濃下去的長裙,她用一隻手提著裙裾走了過來。

  「新建造的大學附屬醫院,大致也都是超現代的建築。恐龍般的建築物存活下來了。」

  織田醫生還是麻布套裝加巴拿馬帽,一身正規禮服裝扮,較之于把原本穿在T恤衫外面的長袖襯衫纏在腰上的古義人,醫生早已大汗淋漓了。或許也是因為這種煩躁吧,他才沒能抑制住那話中帶刺的批評。

  「哎呀、確實、就是這!」在那幾位被陽傘保護著的女性走上已澆注了混凝土的門廊前,古義人如此簡單地回答說。

  羅茲的面龐變得鮮紅,額頭上浮現出了汗珠,充滿嘲諷的口吻比起織田醫生來毫不遜色。

  「再加上白馬和老鷹,簡直就是公爵夫人的森林狩獵了!」

  惟有田部夫人非常從容,對古義人他們說是要犒勞一番:

  「已經讓他們把冷飲給送過來。畢竟還是夠戧吧。」

  兩個年輕人提著堅固得近似誇張的冷飲箱,把大家引往音樂堂。音樂堂內倒是出人意料地涼爽,大約兩百個席位呈擂缽狀平緩地排列著,在其底部的頂端,便是低矮的舞臺了。一個汗流浹背、散發出體臭的年輕人打開冷飲箱的箱蓋,讓坐在面向舞臺的前排坐席上的那些人挑選飲料罐。另一人則捧著疊置成長條的、猶如白色的笏一般的發泡苯乙烯大杯子,並一個個地拔下來遞給大家。

  古義人喝著產自法國南部的冰鎮礦泉水,同時想要確認自己承擔座談會講師時的音響效果,便來到了最後一排。從窗邊往外看去,為建築物帶來陰涼的、色澤鬱暗的老樹幹以及茂密的常春藤遮住了視野。在那個窗邊,織田醫生正用情緒已經好轉了的聲音和羅茲說話。從聽到的聲響來看,即便沒有麥克風也是可以授課的。

  織田醫生也向田部夫人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假如一直放置在這個音樂堂內,鋼琴會受到濕氣的影響嗎?田部夫人站起身來,登上舞臺打開了鋼琴蓋,試著彈了幾個和絃。然後,她調好椅子和自己的坐姿,羅茲也靠在椅背上,將腰身舒展開來。儘管如此,對於隨後發生的事情,古義人還是絲毫沒有做好精神準備。

  然而,在一箭開外——古義人如此感覺到——的地方,田部夫人開始彈奏起了《月光奏鳴曲》!最初階段,古義人為之目瞪口呆,詫異地感受著田部夫人非常遲緩的節拍,認為這是演奏的前奏。倘若這個女人隨後就小題大做地開始彈奏第三樂章……那激情的快速演奏的話?!古義人感到一陣令人目眩的憤怒向自己襲來。

  古義人站起身來,推開甬道盡頭的沉重門扉,經由狹小的休息室走出門廊。雖然剛才待在音樂堂內的時間比較短暫,可正被陽光照射著的斜坡卻像在散發著白熱,這其中既有憤怒的原因,也有目眩的緣故。

  古義人閉上了眼睛,卻仍然粗重地呼吸著。在他的身後,第一樂章還有一段時間才能結束。他眯縫起眼睛,憑藉直覺踏向外面,橫穿鋪著草坪的斜坡後,便朝櫻花、多花狗木以及山茶花葉簇翠疊的地方走去。早年,那裡曾是修練道場總部的建築。那時,古義人當然能夠說出正綻放著重瓣花的櫻花名,還向美軍語言學軍官解說了剛剛綻出赭色新芽的花石榴。於是,吾良既像是顯示孩子般的誇耀,又像是成年人那樣開玩笑似的要去澆水……

  古義人穿過紅磚鋪就的道路繼續往坡下而去,在一株魁偉的櫻花老樹的樹陰下,只見黑野正坐在輪椅上。

  「被這個說是從什麼藝術大學畢業的人物,當面用貝多芬搞了一下啊……」

  在這次相隔十多年的重逢期間,黑野的聲音第一次引發了親密的同感。這時,從舞臺一側面向樹林敞開的窗子裡,傳來了第二樂章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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