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行走間,羅茲說道:

  「雖然日本人甚至過度熱情地款待外國客人,可在分別之際,卻並不顯露出強烈的惜別情緒,這真是不可思議。」她接著說,「但是,阿亮從心底裡與客人告別,這讓我心情愉快。」

  「我也這樣認為。一旦承擔了田部夫人的新度假村的工作,長江先生,那時儘管我能夠與羅茲小姐說話,而且也會很快樂,只是希望你能讓我為阿亮也做點兒什麼。今天晚上,他說的有關我聲音的話,讓我非常感動。」

  織田醫生取代了真木彥,讓羅茲挽著自己的胳膊慢步行走。這位醫生之所以傾注了遠比年齡富有朝氣的感情贊同羅茲的意見,是因為阿亮所說的「織田先生聲音的音調,與森先生聲音的音調相同」這句話。阿亮是一個具有絕對音感的人,將人的聲音作為主音調進行記憶。自從阿亮帶著頭部的畸形肉瘤降生之時起,二十年以來,森先生一直關照著阿亮。古義人如此說明道。

  織田醫生繼續說道:

  「最後我還想請教一個問題,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長江先生還是只寫與阿亮共生這個主題吧?

  「難道你沒考慮過,即便隱居在這片森林之中專心于『重新解讀』,也難以為下一個重大的創作提供助跑?羅茲小姐說了,你在對新小說的構想不斷進行構建和破壞……

  「黑野君告訴我,可以認為長江的文學工作已經結束了,因此,雖然目前對於以老年人為對象的文化活動不會熱心,但漸漸地就會熱中起來的。」

  隔了一天之後的早晨,田部夫人給羅茲掛來了詢問的電話。在電話裡,她說織田醫生前天夜晚在這裡度過了愉快的時光,他感到非常高興。今天,將去觀看位於奧瀨的度假村的現狀,預定其後趕到松山機場乘坐末班航班回去。如果可能的話,是否也可以請古義人等人來奧瀨?對此,羅茲的態度是積極的,古義人也默許了這件事。

  這一天,真木彥要去參加教育委員會的例會,便由阿動開車帶領大家前往奧瀨。午飯是由新度假村招待大家的、試推出的盒飯,古義人一行于上午十時乘上羅茲那輛塞當車出發了。

  乘坐在車裡,古義人意識到自從那事以來,自己這還是第一次前往奧瀨,就連羅茲也為古義人的不自然感到疑惑。出了山谷後來到真木町,再從彎彎曲曲山道前面往北邊下行。自己與遠比現在正駕駛著車輛的阿動還要年輕的吾良,坐在三輪汽車的副駕駛座上,沿著這條路線行駛……

  在那前一天,乘坐佔領軍語言學軍官的凱迪拉克從松山前往修練道場時,由於載運木材的卡車過度使用,致使鬱暗的杉樹和日本扁柏混生林中的道路中間凸起,車輛底盤不時傳來蹭擦路面的聲響。不過,那條道路現在一定鋪澆了柏油,因此預計抵達奧瀨時間為一個小時是不準確的,或許,只需不到一半的時間便可以到達那裡。

  雖說自己一直生活在東京,可是這麼近的路途,五十年間卻一次也不曾去過,可見那事對自己造成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而且,現在乘車前往那裡,並不是因為自己對那事——吾良已經先行一步,還在思考那事的人,在生者這一側,只剩下自己一人——有了宏觀上的把握和瞭解,而是由於偶然的原因,在外部的推動下才得以成行的。這種半途而廢的選擇,在迄今的生涯中已是屢見不鮮了。在今後不會長久的殘生中,像這樣的臨時決定或許還會不斷出現……

  車子已經來到隧道前的下坡道,古義人對羅茲說:

  「織田醫生是想要決定晚年的生活方式,今後我們出門說話時,必須要慎重呀。」

  「……我認為,古義人也在經常考慮,自己已經面臨人生以及寫作的最後階段。我不喜歡『最後的小說』這句話,不過,那是古義人你的固定觀念嗎?與此相對應的,或許就是有關『童子』的小說吧?昨天晚上,回到三島神社以後,我和真木彥爭吵起來。本來,真木彥是認為我與織田先生過於親密而感到不愉快的,後來卻說,儘管在協助古義人進行關於『童子』的研究,可是『童子』小說該不是一場『做不完的夢』吧?於是我們就爭吵起來,他今天拒絕開車的真正原因,就是因為那場爭吵。

  「剛開始的時候呀,我和真木彥對這句慣用語的理解有不一致的地方。真木彥認為,他使用的這句慣用語的語意應為『在現實中不可能實現的夢』。而我則認為,如果他這樣認為,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這是一種通俗的表現。

  「我是這麼考慮的。一旦墜入這個夢境,就將進入循環運動,能夠永遠而持續地夢見夢中的景物。大致就是這種意義……倘若能在小說裡創造出這樣一個世界,那該多麼了不起啊!永遠讀不完的《堂吉訶德》,是多麼了不起啊!」

  「……說起夢來呀,就像你也知道的那樣,在開首部分反復推敲,嘗試各種寫法,便遇上了這樣的夢境。那一天,我在夢中發現自己的『童子』小說寫得比較順利,已經寫到了相當長的長度。雖說做了這樣的夢,也許確如真木彥所說的那樣,寫完小說卻是一個『做不完的夢』……」

  羅茲沉默不語。從側面看過去,她的臉上確切無誤地顯露出對老作家的憐憫之情,透過與古義人相對的那側車窗,看著窗外蔥蘢茂密、沾滿塵埃的夏日裡的森林。

  古義人一行乘坐的藍色塞當車下行到與淺淺的河川相當的高度時,彎彎曲曲的上坡路便出現在眼前。向下望去,卻來到了竟是意外深邃的溪穀的邊沿。存在於遙遠的記憶之中的祖父那幢三層樓的溫泉旅館已成為廢屋,在其背後,群生著形似神社周圍的樹叢一般高大的闊葉樹。經過徹底整理,那裡已被修建成頗有進深的停車場。在停車場入口處的建築物前,阿動剛剛停下塞當車,年輕人就像親密朋友那樣從阿動手裡接過了汽車。古義人一行站立在路邊,眺望著深深溪穀對面的、北側斜坡上的景致。

  「Lovely,justlovely!」①羅茲那映出絨毛光亮的前額震顫著,她發出了感歎之聲。

  ①Lovely,justlovely,意為「美麗、可愛、令人愉快」——譯注。

  古義人也感覺到,Lovely這種表述是準確的。在少年時代那個特別的日子裡看到的景致,後來就一成不變地存留在了記憶裡,那是在陰暗、險峻的山腰上開拓出來的一塊長方形處所。從這一邊走下陡峭的斜坡,直到溪穀岸邊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徑,恍若通往異界的道路。那裡正在砍伐樹木,平整土地,修造坡道平緩的道路。從道路的中間處開始,用鐵道問世不久的歐洲鐵橋樣式——如此說來,停車場的辦公室也同小小的車站一樣——堅固地修造起來的道路,已經向前延伸了大約五十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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