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七十三


  這天夜晚上床後,古義人希望自己陷入痛苦的噩夢之中,在天亮以前不要醒來。然後,為了能做上一個還算不錯的夢,便試圖引導著潛意識。在一次對談——與也曾是「年輕的日本之會」成員的詩人所作的對談——中,古義人告訴對方,自己從事小說家的工作已達四十年之久,還說,自己無法處理的潛意識已經不復存在。可對方卻只報以輕蔑的一笑……

  總之,古義人想要主動嘗試一下。早在孩童時代,在這塊土地上曾體驗過的那個讓內心暖洋洋的固有夢境,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呢?當然,這個答案預先就已經有了。在那個夢境中,古義從森林的高處飛下來,引領著古義人在山谷間游泳……

  那不是在流淌於山谷間的河流裡游泳,而是以古義為嚮導,在環繞著山谷的甕形空間裡往來飛翔。古義一旦從森林裡出來,雙腳便絕對不沾地面。古義人最初飛起來時,為了修正方向,也為了使傾斜了的身體恢復平衡,當然需要不時蹬踏斜坡。

  漸漸適應以後,古義人也能夠安適、快樂地飛翔了。順著斜坡滑行而下,然後就浮升在空中,順暢且悠閒地飛將起來。那種安全的感覺是這樣的:滑行時無論怎樣自由自在地踏空,都不會像在地面行走時那樣掉落在窪坑中……那是因為空中沒有窪坑的緣故。長時間地、一刻不停地幸福地飛翔著。當察覺到黃昏降臨時,古義業已飛往森林的高處。只有一個孩子飛翔在山谷的空間,周圍則是不盡的寂寥。但是,因著那種晴和的充實感,從而感覺不到苦悶或是恐懼。

  ……夢境中的成年人、古義人在煙雨迷蒙的山谷間騰空而起,滑翔在甚至能夠遠望到奧瀨的森林上空。空中沒有窪坑,雖說身體本身具有重量,但那也只是作為穩定動作的鉛墜而發揮作用。古義沒在那裡,吾良卻好像在天上已經飛了百來年,從容地在身旁飛翔著,同時,一隻手在用大昆蟲模樣的手機打電話。然而,突然間那個吾良失去速度、失去平衡、墜落下去、發出沉甸甸的聲響。古義人睜開睡眼,感覺到驀然轉壞的夢境殘餘下的悸動……

  還有另一個夢。從事務所的樓頂縱身跳下的吾良的遺體,被運回位於湯河原的家中後,放置了一段時間。「面部已經整理得很乾淨了,就請你看上一眼吧。」按照吾良電影中的女主演模樣化了妝的梅子說道。「還是不看為好。」千卻予以制止。

  在現實中的那個場合,遵從了千那細小、卻是堅決的聲音。然而,夢境裡的古義人則猶如沒有耐性的孩子,非要看上一眼。從棺蓋上開設的小窗向下望去,只見完全腫脹起來的、黑中帶有些許青紫色的遺體的皮膚,從胸部開始,如同拉開拉鍊般筆直地破裂開來。從那條裂口處,竟然意外地看到十七歲時的吾良的臉部。那張臉甚至還在幸福地笑著。就像剖開狼的肚腹後被拯救出來的小紅帽一樣,還活著的年輕的吾良被取了出來。如同因為歡喜而精神抖擻似的,又醒了過來……

  夢境中的古義人計算了至今已進行了多次的重要計算,就要得出答案了。那事中的一切,全都被精細計算。在位於奧瀨的修練道場的青年們殺害美軍軍官的事件中,古義人和吾良都從旁給予了幫助。直接動手殺人的,是修練道場的青年們,而古義人則以吾良為誘餌,幫助他們把皮特誘騙到了那裡。為了搶奪皮特的軍用手槍,他曾遭受了怎樣的殺戮呀?!惟有一個情景宛若電影一般顯現在眼睛裡:皮特兩腳受傷後無法行走,為了逃出去而爬行在夜晚的森林裡。

  還有一個夢境也如同電影一般。從出生剛一個月的阿亮的頭部切割下來的、有些像是另一個小一號的腦袋被推到近前,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躺在手術臺上的嬰兒以及醫生的上半身都被排除在鏡頭之外——對年輕的父親古義人說道:你的嬰兒的肉體,竟被施加了這樣嚴重的暴力。不過,這也算是因果報應呀。

  古義人喊叫出聲,在覺察到自己正在叫喊後,便將臉壓在枕頭上,以免驚醒阿亮。在黎明前的黑暗裡,為了不再沉入夢境之中而睜開了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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