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
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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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義人把裝在0.5升禮品紙盒裡的咖啡放入小鍋,再將便餐盒中的漢堡包放進微波爐內,然後把色拉分放在小碟中,阿亮則從收到的CD裡,查看鍵鈕式手風琴日本演奏者所演奏的皮亞佐拉的曲目。可是,當兩人坐在一起開始午餐時,阿亮依然沉默不語,不再繼續查看CD。 古義人眺望著煙雨迷蒙的峽谷,回想著阿亮和麻兒在各不相同的公立小學——阿亮上的是特殊班級的學校——讀書時的一天。當時,課程結束後,阿亮一直在他那邊的校園等候著,他在等妹妹前來與自己一同回家。那一天,因為阿亮不愉快,麻兒為了鼓勵自己和哥哥便說道: 「阿亮,人生真是辛苦呀!真是可怕呀!又要被狗追著叫,又會被人看見……」 翌日,古義人對趕過來的羅茲說了阿亮看家時體驗到的事情。 「通過電視裡的新聞節目,阿亮知道了發生的事件,並因此而受到了刺激。同樣受到刺激的麻兒掛來了電話,或許,這使得阿亮的狀態更加惡化了。聽了古義人的介紹後,我是這樣感覺的,可是……情況也可能不是這樣的。 「我認為,麻兒掛來了電話,坦率地述說了自己的不安,這反而能夠激發阿亮作為兄長的自覺。阿亮看了新聞報道,會感到驚慌失措吧?就在這時,麻兒掛來了電話,並且向阿亮述說了自己的不安。於是,為了麻兒,阿亮自己必須從恐慌中掙脫出來。如果他不是藏身於沙發後,而是逃向窗子外邊,逃向峽谷那邊,情況又將會如何呢? 「古義人,你認為自己是阿亮最可倚重的守護神,可你必須從這個幻覺中清醒過來。倘若不如此,當你年歲更大、患上難以應付的老人症時,不但自己將失去力量,還會深信這個世界上將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讓阿亮繼續存活下去。或許,你和阿亮兩人將要做的,比戴著手銬被扔到高速公路上更為可怕…… 「千為了照看吾良女朋友的幼兒……卻並不是吾良的孩子……而去了柏林,此前,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當然,妹妹那麼熱愛兄長,想要成為吾良的champion①……也就是說,決定代替吾良去做那些他所無法完成的事情,這也是很自然的。」 ①champion,意為」保衛者「——譯注。 可是,她本人有著阿亮這樣一個智障孩子……卻丟下阿亮出了遠門,此前我對此是不理解的。 「不過,這或許是你希望獨自照料阿亮,從而排斥千所造成的吧?如此想來,我便覺得能夠理解了。 「即便對於麻兒,古義人你也想將其排斥在外,從而獨佔阿亮吧。你不知道阿亮會有多麼高興,卻一直不願把麻兒召喚到這裡來。她在大學圖書館的工作,就那麼重要嗎?是古義人你不願讓麻兒奪走阿亮守護神的位置。 「我在寫給你的自我介紹的信函裡不是已經寫了嗎?我有一個患自閉症的哥哥。可是,父母沒有覺察到我對於哥哥的意義。 「古義人曾經引用過西蒙娜·韋依②的那句話——『祈禱』的根本,在於對他人的『關注』。對於阿亮,麻兒也想給予更多的關注。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內心裡同樣存在著麻煩。前一陣子出現那個問題的時候,你為之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但是,將來出現更為嚴重的發作,麻兒毀滅掉自己時,你又當如何?她的伯父好像就是自我毀滅的吧…… ②西蒙娜·韋依(SimoneWeil,1909-1943),法國女宗教思想家、哲學家——譯注。 「那時,古義人也將毀滅掉吧。而且,在那樣的年歲上,是不會存在康復希望的。那麼一來,阿亮的人生也將毀滅吧。」 就像昨天阿亮一直垂著腦袋那樣,古義人只是低著頭聽著羅茲的話語。由於是橫躺在猶如睡椅般傾斜的床鋪上,因而他的下巴尖碰觸到了前胸,視線則越過腳趾,注視著蒙上帆布的推門打開了的地方。阿亮正在餐廳解答樂理考題集,羅茲並不是絲毫不擔心阿亮會聽到眼下這場特殊對話。儘管如此,對她而言,那也是一扇難以關閉的、沉重而碩大的門扉。然而,那扇門卻開始緩慢地動了起來,接著加快速度並發出響動關閉起來。羅茲顫抖著回頭看去,明白發生了什麼,青綠色的眼睛猶如陶片一般顯出無機的色彩,轉過身來注視著古義人: 「……阿亮竟做出了這樣粗暴的事!」她申述道,「我的聲音太大了嗎?」 「不如說,是因為你用壓低了的聲音說話。」 「阿亮感到我攻擊了古義人,因而才生氣的!儘管我總在竭力守護對我最為重要的人,可還是讓那個人生氣了!因為,我是一個被父母遺棄了的孩子!」 用手機聯絡過後,真木彥前來迎候羅茲。在將羅茲交給他時,古義人對於讓她感到不安表示了歉意。真木彥把帶來的薄圍巾從少氣無力的羅茲的肩頭一直披到後背,所說的話語顯得比較中立,聽上去更透出一股冷淡的口吻。 「電視節目不厭其煩地播放的,是被丟棄在高速公路上的十四歲少女的慘狀。看了這個節目後,出門時,羅茲就說自己的情緒失去了平衡。當羅茲還是少女的時候,似乎也曾發生過可怕的事情。」 阿亮一直沒有走近前來,當真木彥領著羅茲回去後,他就來到送走客人後正鎖上大門的古義人身旁,誇耀般地說道: 「我,剛才把房門關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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