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在古義人等人好容易才摸索到這裡前,主屋的大門已經開啟,香芽和一個剪著短髮的白發胖男人等候在那裡。在堅毅的面容和顯而易見的憂鬱神情後面,存留著記憶中的英語部少年的面影。阿動介紹完古義人一行後,那人便將那像是近視卻又不戴眼鏡的眼睛轉向古義人,並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像是在確認這個不曾親密交往的同年級校友。而且,原本他只是為打招呼才過來的,現在卻用流暢的英語和羅茲寒暄起來。羅茲也以在當地對日本人極少使用的英語回答道:

  「我正在學習之中,因而此後將用日語表述。不過,」婉拒過後,她繼續說道,「實際上,您一直在商務工作中使用英語吧。」

  「以前我在商行工作。」那人也改用日語交談,「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回到故鄉以後,就一直幹著鄉下人那樣的營生。家裡那口子還健康的那陣子,也做一些與前來觀看『街道』的客人有關的工作,那裡面也有一些來自外國的客人。

  「對於長江君……當然,你身為作家的各種活動,我也是知道的……我記得,在真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你曾與控制著棒球部的阿飛頭子相對立。好像同他們不屈不撓地大幹了一場。」

  「結果,一年級就從那裡逃了出來……倒是你呀,非常罕見地獨立于阿飛頭子的勢力。柔道又厲害,又是世家出身,我想,這也是他們對你感到敬畏的一個原因……」

  「聽香芽說了不少,可細想起來,卻記不得我們實際說過話……總之,當年只是從遠處中性地看著,覺得這個同學雖然來自深山,卻還是努力使用標準日語。」

  隨後,兩人都沉默下來,沒有接話的話頭。

  「那麼,我們可以去看看『犬舍』嗎?」阿動詢問道。

  「香芽領你們去。」男人淡淡地轉入主屋的大門裡面。

  在香芽引領下,古義人一行沿著武家宅第風格的板牆繞了進去,來到似乎還兼著作業場的寬敞庭院,從那裡就可以看到「犬舍」了。屋頂的高度、進深的長度,包括鬱暗的程度,都存留著馬圈的影子。在相當於馬匹胸部的高度,橫著一根泛著黑色光亮的粗木,柵欄的一根根細瘦木杆從那裡一直達到地面。在柵欄裡面,被踩實了的略微發黑的土地稍稍傾斜,一條水溝沿著板壁開鑿而成。

  「牆角的木箱是供狗飲水以及打掃時所用的貯水槽,聽說,直到父親的孩童時代,還有一根導水管從院中的水井那裡通過來。」

  「養狗一直養到什麼時候?」

  「聽說,養狗的叔祖父一輩子都沒結婚,幫襯著本家幹一些工作以維持生活。說是即便年過八十以後,還養著十條狗呢。在戰爭將要結束時,這是我父親記住的事,說是要把毛皮提供給陸軍,在這個名目下,那十條狗全都被殺了,也許是因為心灰意冷的緣故吧,叔祖父進了山中並死在那裡。」

  「到那時為止,培育出來的許多狗,在當地是被如何處置的?」

  阿動替代香芽回答說:

  「由於是有著優良血統的愛犬,對於直至那時仍以打獵為業的人來說,那是非常寶貴的。不過,當時是在同族的幫助下長期培育、繁殖的,根本沒打算以此謀求利益。他好像有一個想法——假如西鄉先生的餘黨發出召喚的時刻果真到來,就率領著散養在當地的所有愛犬參加叛軍。

  「因此,他定期走訪這一帶領養了狗的人家,對那些愛犬進行訓練。聽說,這種做法一直持續到昭和初期那陣子……太平洋戰爭末期,小香芽剛才說了,為了給軍隊籌措毛皮而殺死了所有的狗。這說明,不僅僅是這家剩下的狗遭到了殺戮,此前不斷增加的西鄉先生之犬的血脈,也全部被滅絕了。於是,往昔曾是『童子』的這位老人,氣力和身體都開始衰弱,就到森林裡去了吧。」

  在聽介紹的過程中,羅茲一直作著筆記。介紹告一段落後,她開始拍攝「犬舍」內部。「犬舍」牆圍板的裙邊被鑿開一個洞,與外面的旱田有大約兩米落差,為使包括狗的糞尿在內的污水從洞口流出,安裝了一個長箱型白鐵皮導渠,羅茲也拍了這箱型白鐵皮的照片。聽動靜,主人從主屋來到了「犬舍」拐向彎鉤盡頭的那個房間。香芽邁著游泳運動員般的步伐去那個房間打探動靜,再回來時,卻作出一副當地世家姑娘的模樣:

  「父親說,請大家過去品茶。」

  入口處與常見的農家風格並無二致,進入土間後,一眼便看到寬敞而牢固的套廊上按人數排列著的坐墊。父親將古舊的大熱水瓶放在載有茶碗的結實的木質託盤中端過來,交給香芽之後,他便坐在高出一層且沒有鋪坐墊的榻榻米草席上。

  羅茲坐在最裡面,古義人則與她相鄰而坐。在香芽斟茶期間,父親從木碟裡取過古義人仍有印象的栗餡包子遞給古義人他們。然後,他便開始了像是做好準備的講話。年歲相同,而且還是當年在真木高中的同年級校友的這種舉止,並不是古義人所期待的。剛才談及往事時,對方沒有任何開場白的做法,卻讓古義人的心情很好。

  「從西南戰爭時算起,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個年頭。到某個時期為止,叔祖父好像一直懷有反擊的希望。聽說,當被人稱為『西鄉先生的屯田兵』時,他還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也是這一帶人輕辱叔祖父的話,關於叔祖父要率領精心保存下來的愛犬部隊遠渡九州,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吧……

  「他本人越是抱有希望並不斷努力,就越是被周圍的人動輒便促狹地稱為『狂人的希望』,真是太可憐了。

  「鎮上的狗全被殺光後,叔祖父聽到一個消息……說是由於戰時缺少食物,因而被主人家丟棄到山上去的狗,後來卻繁殖起來。其中,有著愛犬血統的狗又占了大多數……我們叫這種狗為山狗……他該不是為了照顧這群野狗才進入森林的吧?!我認為,他不是僅僅因為絕望才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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